“记得先王曾对弟弟说过，若逢大事，最为重要的，就是隐藏自己的真心，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让人捉摸不透，方可纵横捭阖。可我终究掌握不了这所谓的捭阖之术，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句句属实，没有半分欺伪虚假。”姜擎声音不大，却像是重锤一般敲击在所有人的心间。

“再过十日，楚国鬼将韩飞将会携两万炎骑与三万楚武卒赶至蓝玉都城外。再两日后，龙将宋启领三万萧罗骑与五万赤缨军也将驻扎于此。再一日，是燕国两万白凌骑和三万荆甲卫。再一日，是大虢皇室一万禁军。再三日，是煌国两万天骁骑和四万血棘军。再两日，是靖国两万五千紫阳骑与三万黑玄军。也就是说，十九天后，将有总计三十万五千余人，五国联军，以哀悼哀烈公为名义，兵临蓝玉都城下。诸国国君也将要亲至。”

姜擎每说出一个数字，听众的身体便颤抖一下，直到姜擎闭上了嘴巴，他们都还止不住地战栗着，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国主是在说，不到一个月后，整整三十万联军……将会攻伐西辽？

“这是敌人的兵力，那么现在我来说说我们的兵力。”姜擎的声音依旧平静，“西辽明面上虽有接近十万的铁骑，然而因为编制与役期，实际可以动用的，只有七万人。但是先王遗旨中严令禁止使用这支军队，所以铁骑将不会算入我们的战力内。其次，西辽大小二十余个部落的军队，加在一起也不过十万余人，但是考虑到距离因素与路程上的兵力损失，实际可以到达的只有七万人。蓝玉都守城军如今还剩有六千人，就算把各个城市的守军半数调过来，也不过八万人。总计，西辽实际兵力是十五万人。双方战力比较是十五万人对阵三十万五千人。而蓝玉都身处草原腹地，无险可守，若是死守城中，势必败亡，因而必须放弃守城战，与五国联军正面冲突。”

死寂。只有死寂。

姜擎没有表达自己的看法，只是冰冷地把统计数据摆在众人的面前，可依然让人们感到一股深深的绝望。五国联军名将尽出，所带战士皆是一国之精锐，而西辽却失去了最强大的军队铁骑，拿一支东拼西凑的部队与两倍于己方兵力的敌军相抗衡。

这要怎么打？所有人的心里都出现了这个问题。

“真的……不能用铁骑吗？”一个人颤声问道。

“不能用。”姜擎摇头，“明日，尚书府会将哀烈公遗旨临摹百份，张贴公告于蓝玉都全城，若是不信，自可早起查看。”

人们又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姜擎笑了笑，“我明白，我并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国君，甚至不算是一个合格的男人。我从出生开始就未见过母亲，每日坐在门槛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觉得自己一无所用。所以我长大后，穷极半生都想牢牢攥住手边的东西、手边的人，我怕他们会离开我。”姜擎仰头喝了一口米酒，“可他们真的离开了，一个也不剩……”

姜擎突然感到一股空前汹涌的哀伤，不禁顿住了。他从未知道原来自己的心里有那么多哀伤，好像埋着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所有的不甘和孤独都被他丢到井里。可如今，这口深井终于放不下了。

“比起霸略谋策，我比不上父亲；比起仁义民心，我比不上弟弟。我出征多年，杀掉了太多太多不该杀的人，但什么也没做到。最后我侥幸胜出了，却在国君位上虚度年华。如果你们容我这么说的话，我想说，对不起。”姜擎俯下身来。

对啊……该说对不起啊。对不起那在火光中捅入女孩背心的一剑，对不起那杨城里抓住女人的手，对不起那盛大灿烂的烟花夜，对不起那温润冰凉的龙血玉，对不起那白蕙府里舍命相击的虎纹振，对不起那个女人留给他的最后一吻。

姜擎抬起头，黑眸清亮。众人默默地看着他。

“但这一仗，我不能再输了。我们不能输。我们的身后，是西辽的八百里草原。”姜擎沉声说，“自明日起，蓝玉都西门、南门、北门将全天开启，不愿战斗的人趁着这个时候可携着行李自行离去，没有士兵会阻拦。同时，蓝玉都武库大门也将会开放，凡西辽百姓，皆可凭姓名登记，获得精铁铠甲一套，长马刀一把，烈弓一张，箭矢三十枝，城门外马场里的战马一匹，十九日后，随我出城迎敌。西辽在诸国口中被称为虎狼之辈，那么我们就给他们看看什么是虎狼的骄傲。”

“敌众我寡，绝大多数人，会在此战中死去。但为了亲人，为了爱人，哪怕是为了往事，为了时光，我们都没有退路！”姜擎捏紧左拳，狠击心脏，又高举起来，怒狮一般大吼，“那就战吧！以吾辈之血，护我西辽国祚千秋万代！”

“以吾辈之血，护我西辽国祚千秋万代！”

“以吾辈之血，护我西辽国祚千秋万代！”

姜擎连吼三声，声振寰宇。

“来吧，十九日后，随我出城，我们一起，杀破终局！”

人们震惊地盯着这个暴烈的男人，好像冷如死灰的黑炭突然燃烧起熊熊的大火，就连天穹也染上了烈火的颜色。

姜擎看到人们的表情在剧烈地变幻，无数压抑的情绪接连浮现在脸上。有人面带哀切，有人青筋暴露，有人仰望天空，有人皱眉沉思。

可没有人回应他，长乐街笼罩在死一样的沉寂中。

姜擎呆呆地举着手，没有放下。

“哎……”人群里的贾略忽的叹了口气。

卫萧也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王者孤道，是为最险途啊。”贾略长叹不止，“我相信人们已经感受到国主之心了，可是还差最后一把引燃的火啊。”

“国主糊涂，人们都不信任他，又如何愿意随他一起赴死拼杀？”卫萧面色凝重，“国主这一步，走得太急了。”

“国主不能不急，已经没有时间了。错不在国主，错不在国主啊。”贾略咳嗽几声，佝偻着腰离去。

卫萧回看一眼，眯了眯眼睛，也不再停留，跟着贾略走出了人群。

突然，一个人振臂挥出右拳，与男人一样，目光中也烧着不灭的火。是个少年，黑发黑眸。一如十几年后两人在草原边境的遥遥相望，苍穹血色。只不过在那时，两人身后跟着的是千军万马，不死不休。

“穆凉……”乐嫣看着穆凉，知道自己已经劝不住他了，于是紧紧握住少年的另一只手，转头深深地看着台上的男人，只是一言不发。

直到人群散了，两只悬在半空中的手仍然没有放下。

* * *

十二日后，蓝玉都城外五里。

“渊公，看，那就是蓝玉都了。”宋启放慢马速，远远指着远处巨人一般的城市，对着华帐里的人说。

“总算是到了，这个月可真是折磨死寡人了。不过煌国国君怕是要更恼火一些，他们离西辽可隔得远，在一个大半月前就出发了，那才叫千里急行啊……”帐里的人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从身旁的梨花木抽屉里又掏出一卷古籍，斜躺在木板上，翘脚悠闲地看着。

“渊公。”宋启轻咳一声，“楚国国君楚懿公也到了，还有韩飞的两万炎骑与三万的楚武卒，要不派人给他们通报一声？”

“宋启，你看以他们所带的兵力，打得赢咱们大夏萧罗骑吗？”渊公瞪着眼。

“萧罗骑人数占优，末将自比与韩飞伯仲之间，若是此时相战，他们大概只有三成胜算。”宋启疑惑，“渊公你问这个有何用意？”

“他们打都打不赢我们，凭什么要寡人派人去通报？等他们自个儿派人过来。”渊公嗤笑一声，使唤宋启，“你把屏阳城上贡的冰青枣端一盘给寡人。”

“渊公，昨日你可是吃得上吐下泻，差点耽误了行程，末将可不敢再给你了，免得君夫人到时候又说末将没照顾好国主。”

“出息了，你还敢抗命？别以为抬出那个女人就真能压住寡人。”渊公翻了一个身，嘀嘀咕咕，果然没有再提青枣的事情。

一刻钟后，一人对着渊公帐下深深俯首。

“臣使管初，任楚国炎骑副统领一职，携国主之命，特邀渊公到帐前议事。”

“议事？不知楚懿公要议何事？”渊公慵懒地抬抬眼睛。

“攻伐西辽一事。”

“五国联军，尚有三国未至，皇室禁军也还在路上，就要议事？懿公操之过急啊。寡人看，还是在此地歇息几日为好。”

“西辽乃一方之大国，还有虎将卫萧护其社稷，国主不得不慎而重之。还望渊公莫要驳了国主的面子，毕竟围攻蓝玉都一战，事关数十万兵士的生死，诸国之间知根知底，才不至于在战前生变。”那人大声说道，引得四旁战士都往他看去。

渊公眼角不着痕迹地抽了抽，“行，告诉你的国主，半个时辰后，寡人会在两军交接处搭一顶金帐。若是要议事，就到那里去议吧。”

“是，臣使这就通报国主。”使臣离开了。

“渊公，懿公此举……”宋启凑上前去。

“这家伙，在试寡人的心啊。方才那人的大嗓门一喊，许多将士都听到了。若是寡人不去议事，倒落得于将士之生死而不顾的名声。”渊公眯了眯眼睛，“寡人差点忘了七国之中还有这样的老狐狸。”

“试心？”宋启一愣。

“他定是察觉到了寡人与岳公的计划，只是没有确认。”渊公耸耸肩，“不过要试寡人的心，可没他想得那么容易。宋启，把寡人的棋盘拿来。”

“渊公要下棋？都说懿公善弈，末将担心，以渊公的棋力，怕是要输啊。”

“输，寡人怕输吗？”渊公恶狠狠地说，“他叫我议事，寡人就与他下棋。他一心求胜，寡人一心求输，恶心不死他！看他能试出什么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