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二世卷高麦奎琳的手袖，长矛般的手臂记录深浅不一的伤痕，可以分辨出那些是皮鞭，那些用热水烫伤，还有一道新鲜的刚结疤。另一双手如是惨烈。无为二世对琳娜嬷嬷的恶行并不意外，她真正的罪过在于充当德玛特太皇后的利爪。那个敢于掐死亲生骨肉的女人，敢于虐待亲生女儿的女人，敢于用她的丑事要挟哈里宫变， 她的勇气从何而来？无为二世不禁要问。

神灵？无为二世不想再亵渎生命之神，尽管他不信仰。帕特里克公爵？无为二世唯一想到的答案。“末日的绝望”必将撬开德玛特太皇后的嘴巴，之后她将步琳娜嬷嬷的后尘。无为二世不爱折磨敌人。死亡原本的模样是句号，写成省略号意味手软。

琳娜嬷嬷的死亡对这少女像是生命转折的契机，她从此不必担心受怕，不必忍饥挨饿，不必夜不能眠。他露出柔和的笑容，“困扰你的往事过去了，以后要学会独自一人。”他思索一下，“找个提篮，装好桌上剩余的食物，除了黑麦面包，你随我去个地方。”

二人从餐房出起居室。三楼往下，楼梯、转角、不同的拱门，穿过数条走廊，直至地牢入口。八个守卫各站两旁，严严实实地堵住往下的石阶。

麦奎琳抬起她怯弱的头，窥视看不见的黑暗，“这是要去那啊？”

“下去就知道了。”无为二世微笑地道。他举火烛走在前面。地下室的味道从不改变，潮湿、阴森、恐惧，彷如与死神几步之遥。

麦奎琳好不了太多，出没的老鼠吓得她尖叫，急忙躲在无为二世的背后，左手紧紧地拽住国王的手臂，本来没有血色的脸愈加苍白。

“手不要发抖，提好篮子。”无为二世叮嘱她，然后悄声说，“琳娜嬷嬷不是噎死的。有人下毒暗杀我，幸好你把黑麦面包打翻，我惩罚琳娜嬷嬷，她成了替死鬼，被毒死了。”

“啊。”麦奎琳一声惊呼。哐当一声，竹编的提篮落地，烤牛排、煎蛋、蔬菜沙拉洒落。她跪下潮湿的地板，哆嗦地捡起，边动手边哭丧地道，“我笨手笨脚的，陛下，求你不要责罚我，不要让我吃进去。”

“我不会惩罚你，我只惩罚我的敌人。”无为二世低语。

麦奎琳收拾干净，像之前一样摆放好。她低下的头紧贴国王的脊梁。

火盆蒸腾水分和雾气，牢房干燥和闷热，有股令人窒息的烧焦的臭味。金发的狮子垂头，无法看清原本傲慢的脸面。牢门外边和里面，两处伫立看守的卫兵。囚犯手脚尽是锁镣，摆出大字形状。无为二世认得分队长巴内特。此人有一把漂亮的八字须，嘴角喜欢上翘。

巴内特看了眼麦奎琳，率领十二个人行礼。

“外面候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放进一个人。”

随巴内特等人离去，无为二世踱步而进，解开威廉王子的左手，再是右手的手镣。

威廉王子有如梦中睡醒，抬头茫然地注视无为二世，接而松弛手腕，“该死的。”他突然偷袭，挥出一记右勾拳。

无为二世轻易地闪开，退后两步，瞧着打不到他的拳头冷哼一声，“老是不长记性，用脚指头思考的人。收起你的愤怒，愤怒令人失去理智。我中拳顶多难受一会，你却没了性命。”他回望麦奎琳，“进来吧，他没牙齿，不像老鼠会咬人。”

麦奎琳怯弱地低头，提篮撞到牢门门框，接着刑具架，磕磕碰碰地走来，她没看对象急忙道歉，“陛下，我笨手笨脚的，差点又打翻食物了。”

“你抬头走路，撞到我了。无为二世，你的仆人，还有你们王国的人，笨手笨脚的。”威廉王子忍不住喷笑，脚镣随同哐当作响。

麦奎琳闻声急忙退后。她抬起头观察，她的陛下身旁两步平行，微笑地瞧着她。

“妞儿，叫什么名字？我，若塔王国的王储威廉王子问你。”

“麦奎琳。我没有高贵的血统。”

“我不在乎你有，或是没有。多少岁了，我二十。”

“十八。”

威廉的心情像是时好时坏的天气，之前怒气满脸，转眼灿烂的笑容。他又忘了此时的处境，真实的写照，绰号“被宠坏的孩子”，性情变幻之快有如孩子。

“麦奎琳，王子殿下的午餐呢？你还不快点手脚，不然他笑话你笨手笨脚了。”无为二世道。

麦奎琳双手抖动剧烈，双脚像是绑了铅坠，每走一步非常吃力，踌躇的目光望了眼国王。她似乎不愿成为杀人的凶器，似乎在等待无为二世回心转意，

“快点，我饿了。”威廉王子不耐烦地道。他长手够及提篮，立刻抢来放下，“哈哈，很丰盛的午餐。”他忘记王族该有的礼仪，赤手抓起烤牛排递给麦奎琳，“你吃这个，我们一起吃，”

麦奎琳拿在手中不知所措，她想了想道，“不要吃，我笨手笨脚的。刚才不小心打翻掉到地上，全部脏了。”

“没关系，我不在乎。” 多情的王子，威廉王子双瞳发亮，眼神洋溢爱慕之意。

“那好，我们一起吃。”

麦奎琳像个蹩脚的戏子。无为二世以为善良的女孩吐出实情，通过她的嘴巴告诉威廉，料想不及她一心寻死。他像是遇见难对付的事，无奈地摁了摁额头，“她暗示你，不敢明说，饭菜里下毒了。你察言观色的能力太差了，难怪落得阶下囚的下场。饶了我，我实在看不下。”

“全大陆最卑鄙最无耻的人非你莫属，比武大赛下泻药害我赢不了荣耀，现在下毒药害我性命。反正要死了，与她一起死我死而无憾。无为二世，你有我这份勇气吗。躲在背后不敢迎接挑战的丑陋国王，像只阴沟钻来钻去的老鼠。”

无为二世听出威廉王子的语气少了愤怒，也不是挑衅。他张扬他的勇气、魅力、无畏无惧，“麦奎琳，回去告诉艾德，重新准备一份午餐，你再送来。”

威廉王子一副洒脱的姿态，“不要阻止我为爱而死。”

麦奎琳瞪他一眼，急忙抢过烤牛排，利索地收拾提篮离去。

“你快点来，我等着你。”威廉王子柔情地叫唤。

无为二世抽出雪茄点燃。听着麦奎琳远去的脚步声，他走近威廉王子挨到另一个刑架，喃喃自语，“我在想，你的叔叔葛兰亲王出价一千万金币，我负责留你柏多尔。他太吝啬了，若然出价五千万，你必死无疑。一个王位价值五千万，他算账的能力不如孩童。你想不想回若塔？”

“你嘀咕什么，有话直说。害怕了？要放我回国。”

“要取你性命的人，是你的父亲肯帝亚三世。天真的王储，与你同来的安布罗西特使带领你的骑兵回国了。王子不见人影，他竟然没有发现，也不去追问。突然走丢的孩子有父母寻找，显而易见你被故意遗忘，像是父母双亡。试问安布罗西特使受谁的指使，葛兰亲王？国王？两者选一，你选谁？无论是谁，你同样回不去若塔。”

“你离间我和我父亲，我叔叔。你除了阴谋诡计，没别的能耐了。敢党党正正接受我的挑战吗？”

“你的两位长兄，同父异母的哥哥查尔斯、奥斯维曾经的王储怎么死的？我听说密谋篡位被国王肯帝亚三世火刑处决，拥护他们的家臣悉数杀戮，土地、荣耀、性命化为灰烬。”

“哼，他们两个叛逆罪有应得。”

“我好奇，你有没有叛逆之心？”

“我效忠我父亲，若塔国王肯帝亚三世！”

“罪恶隐藏在内心最黑暗的地方。你睡过的梦境，你的钢剑贯穿你父亲的胸口，或者你害怕，假手于人。鲜血流淌，渐渐地变成湖泊，你父亲像是盖了张红色的被子。他突然站了起来，死不瞑目的眼睛盯着你，像是厉鬼掐住你的喉咙。然后你从梦里挣脱，一身冷汗四处张望。肯帝亚三世有慧眼之术，他看到未来，你的梦境就是他的噩梦，真实的噩梦。你本来的下场一如查尔斯和奥斯维，谁知道你父亲改变主意，没有火刑处决。可能他就剩一个儿子，不忍心再下手。”

“你胡编乱造！你失去理智，你个疯子！”

“就在午餐时，有人下毒欲要加害我。可惜没有得逞，死的人是麦奎琳的养母，她变成孤儿。梦境吗？我差点死了，你也差点死了。我曾下达一道命令，一旦我死了，他们即刻处决你。想想你现在的处境。”

“谁要谋害你？阴险的国王。”

“这不是你管的事。下午黄昏，你要离开王宫，我安排人悄然无声地送你回到若塔。”

“我身为王族，若塔王国的王子，若塔王国继位王储，我不会像鼠辈偷偷地溜走。”

“如果我像你一样的智慧，用脚指头思考，我真的死了。你招摇地出了王宫，死在柏多尔国土上，这笔账算在谁的头上。要么听从我安排，要么处决你，死在这里干净省事。”

“我有个条件。麦奎琳攻破我的城墙，俘虏我的心，我喜欢她，她必须跟我走。你说了，她养母死了，她变成孤儿，需要人照顾，我就是那个她需要的人。”

“国王可以照顾他的臣民，不需要你自作多情。威廉，我花了工夫隐瞒莫里森，让他确信你留在王宫，不会向你父亲、你叔叔通风报信。你却带个累赘，尽早离开柏多尔，别给我惹事。”

“我情愿死在这里。”

“我明白，麦奎琳对你来说是个玩物。我不懂你喜欢她哪一点，或者初见面时有你从未遇见的新鲜感。她像朵含苞欲放的花蕾，等到你玩腻了，厌倦了，她便枯萎凋零。王子殿下，你想要的女人数不胜数，她只是其中一个。没有必要为了一朵花舍弃生命，整个花园等着你采摘。”

“要么她跟我走，要么我死在这里。”

无为二世想杀了威廉王子，无法用道理说服的人，倔强的脾气有如红了眼的公牛。他深吸口气，“你最好说服麦奎琳跟你走，知道秘密的人只能永眠。明白了吗？”

“她死我也死。我要和她死在一起，如果我们死了，你安葬我们在一个坟墓，种上一棵果树，待春去秋来，果实累累，那是我和麦奎琳的孩子。”

“饶了我。出生在帝皇之家浪费你的才华，游吟诗人更适合你。”

“正确的说法是流浪骑士，奥斯维没死之前我有想过。王储不太适合我，我父亲只相信术士。房间里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地上堆满炼金的废渣，无时不在白色的烟雾弥漫四处，我找不到父亲的脸孔。奥斯维火刑时，手脚捆绑吊在木架，全身浇透火油，下面堆满柴火、硫磺、黑硝，我父亲让我点火。火势骤起，惨叫像是到了地狱，无数鬼魂撕咬他的肉。那年我十五岁，亲眼目睹奥斯维死去。”

“我无法亲眼目睹你的火刑。离开柏多尔王国，你的生死与我无关，我只在乎我的臣民，麦奎琳。”

两人突然默契地停止说话。静寂的牢房有如空气凝结，火盆传出清脆的啪啪爆裂声，化解瞬间的安静。过了一会威廉王子倏地伸手拽无为二世的袍袖，“我肯定你放了我有企图，我却说不出所以然。为了麦奎琳我无所不为，告诉我，回到若塔怎么办，我不想麦奎琳为我伤心。”

“等你登上王座，与我平起平坐的地位，我再告诉你我的企图。至于回到若塔怎么办，我已经说过，杀了你父亲肯帝亚三世，还有你叔叔葛兰亲王。”

“我做不到。”

“你舅舅马龙公爵并非善男信女，他能做到。我送了份密信给他，他回了我。悄然无声地回到若塔，你唯一能做的事，剩下的他处理。”

“你是魔鬼。你早已谋划一切，等的是我这个猎物。”

“猎物何止你一个，威廉王子。感恩你一见钟情的麦奎琳，差点毁了我的计划。我要走了，现在送行。”无为二世从腰间掏出匕首，握柄镶嵌宝石的匕首，抛了出去，“送你的，用它来守护麦奎琳。希望你不是一时之情。”

威廉王子仔细端详匕首，“非常精致和贵重的礼物，别指望我感恩你。”

“不用感恩我。继位国王后劳烦陛下你下令若塔的海上军舰攻击珊瑚群岛的柏多尔第一舰队。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说过的，打自己耳光不光彩。”

“疯子！”

“我与珊多娜公主订婚，即使你登基为王，辈分上叫我姐夫，小舅子。”

“你错了。珊多娜并非我父亲的亲身女儿，葛兰亲王过继的。我登基后，取消这桩订婚。”威廉王子敞开笑怀。

无为二世告别沉闷的地下室，走上地面的他深吸口气，“巴内特，待会麦奎琳送午餐，除了她，谁都不许进去，除了西斯。”

“属下遵命。”巴内特道。

无为二世背着手走，空荡荡的走道，似乎有人说话，却找不到人。他有着前所未有的困惑，看不到的未来难以琢磨。突然怀念过往，由眼里浮现出命运的安排，按部就班听命从事，生活干涸枯燥，少了自我少了激情。难以意料的未来，他现在宛如走在迷雾。转眼之间来到二楼王子、公主受教的剑术室。

“陛下，她很安静。”守在房门的西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