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燕婠向流丹先生告辞,后者拿书敲着她的头说:“急什么,城主中午就来了。”
“啊?”
“今天是初一。”
到了正午,果见雁枝来,手里拿了鲁班锁,蚕茧、蜉蝣、蝉蜕装在一个盒子。
流丹接了瞧,并不评论,而是说:“鲁班锁是你自己打开的吗?”
燕婠满脸假笑,搓搓手:“是呀。”
流丹意味深长地笑笑。
吃完午饭在教育司闲逛,不留神走到后堂。她很少到这儿来,后堂多半住着教育司的低等仆役,他们连在樊期跟前露面都不许,虽身份低微,受的管制也严,但也知道在底下说什么,是传不到上层去的,故而嘴就杂了起来。
燕婠因没回府换衣裳,好巧不巧穿了件鸭卵青的裙子,隔着帘下远远一瞧,不熟悉的人都以为是个普通婢女,所以那两个仆役搬了小马扎、在不起眼的地方边晒太阳边唠嗑时,根本没注意她。
一人说:“你瞧见期娘娘了么?”
“哪里能瞧见,城主府的人过来之前,不就把我们都赶到房间里了么!”另一人磕着瓜子儿。惹得前一人说:“当心点,脏了地儿小心姑姑抽你。”
她不嗑瓜子了,压低声线:“我听说期娘娘把把花街的小姐们带到府里去了呢。”
“花街?不是男人爱去的地儿么?”
“期娘娘是要把她们磨碎了煮粥喝的,这样能容颜不老。”
一人愣了愣,旋即慌起来:“期娘娘就在外头,你乱说什么呢!”
她四处看了看,发现燕婠,但没在意:“哪里就听得见了。主子们金贵得很,才不会来这等腌臜之地——都这么说的。”
另一人道:“要我说,怕不是磨碎了吃掉,而是纾解寂寞呢!她可是个娘娘,不喜欢男人,只有对女人下手了。”
“话说回来,她真的是... ...”
“在这里乱嚼什么舌头!不是说了,没有吩咐不许出门吗!”有人严声训斥。那二人立刻搬了小马扎,溜儿似地跑走了。
燕婠听得面红耳赤,一时慌不择路。只见说话那人步步生风地走过来,很不客气:“你是哪屋的,我说的话没听见是吗!”
燕婠道:“我不是哪屋的。”
“在我面前也没个规矩,好大的胆子!”
燕婠哭笑不得,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人以为她是怕了,更加理直气壮起来:“鬼鬼祟祟的,躲在帘子后头听墙角呢!刚才那两个说话的人你一定也认识。我不与你多说,把你管事叫来”
“哟,怎么了这是?”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语气带了几分戏谑。二人齐齐看去,只见樊栩吊儿郎当地从楼梯上下来,对她们笑了笑。“姑姑训人呢?”
樊栩叫那人“姑姑”,显然是抬举了。管事那人慌忙点头弯腰:“不敢当不敢当,是惊扰到二郎了吧,小的这就把她带走。”
樊栩道:“不忙,我倒觉得姑姑训起人来很是利索得很,想见识见识。”
管事见了樊栩,舌头打结:“不敢不敢... ...”
樊栩存心想逗燕婠,于是看着她,两只手臂撑在栏杆上,道:“知道我是谁吗?”
管事急忙给燕婠使眼色:“还不快见过樊家二郎!这般没眼力见的,分不清真佛假佛!”
燕婠眄他一眼,拔腿就走:“我管你是谁!”
樊栩跳下来,依旧没个正经:“哪里去?”
“我找小姨。她在偏房吗?”
管事急了,扯住燕婠:“任你找大姨小姨,先给二郎赔不是!”
燕婠甩不开她的手,气得不行:“你可知道我是谁!”
“好了,”樊栩见燕婠真生气了,示意管事松手,“这位可是城主顶顶疼爱的燕小娘子,你这般扯住她,小心她喊人来把你的手给剁了。”
管事目瞪口呆,慌忙松开手:“罪过罪过,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小娘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
燕婠瞥她一眼,对樊栩说:“你也是顶顶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樊栩扯住她的发稍:“我可没有。”
“我要告诉小姨去。”她扯回自己的头发,但扯不动,“撒手!”
“姐姐才不会因为这个训我。”樊栩扯着燕婠的头发往外走。
燕婠没法子只能跟上去,留下呆若木鸡的管事姑姑:“你再扯,我就把你头发全剪了!”
樊栩不松手反更用力。燕婠低声痛呼,背过手来胡乱挠他。
于是流丹先生找他们时,就看到一片混战。及一旁大气不敢出的管事姑姑。
燕婠先看到先生,顿时瘪了。
流丹一个眼风扫过去,管事姑姑忙不迭地退下。
他冷哼一声。燕婠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不停地捏衣角。
他又瞥樊栩,樊栩挠挠鬓角,低着头不说话。
流丹拂袖离开,走时满脸恨铁不成钢。
燕婠用余光看见先生走远了,拿胳膊肘捅捅樊栩:“都怪你!”
“怪你!”
不一会儿雁枝打发人叫他俩到茶室去。樊期正和人说话,他们进了耳房,只闻得茶室隐约传来谈话声。
燕婠玩了一会儿角柜上供的佛手,有点想吃佛手甘草梅子,又四下找不到跑腿的,于是叫樊栩:“诶,你那宝贝呢?”
樊栩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宝贝不宝贝的?”
“樊二郎的童养媳呀,可不是宝贝?”
樊栩反应过来:“说什么呢——干嘛,你可别再打她的主意了!”
燕婠笑嘻嘻的:“哪儿敢呀,我是想借她屈尊买点东西。”
樊栩道:“她不许随意出府的。”
燕婠便没说话。二人沉默一阵,她觉得闷,又开口:“你知道‘期娘娘’吗?”
樊栩定定看着她。
“为什么要叫小姨‘期娘娘’?还说她往府里带了花街的小姐?”
“你是从下人们嘴里听来的吧?”樊栩嗓音微微发颤。“这是给姐姐起的诨名儿,你可别让她听见了,她要生气的。”
燕婠觉得他很是皮笑肉不笑,顿时觉得阴恻恻的。
“什么花街的小姐,净是胡话。你在府里住着,有几时见了生人?”樊栩沉默半晌,又道,“这话可不能乱问别人,担心损了姐姐的名声。”
燕婠认真地点头。
外头渐渐有了人声,湘妃竹帘子被人掀起。掀帘子的是个顶顶绝色的美人,身形高挑,下颔尖削,眉眼清冷,如同万古雪水。一袭梅花暗纹白绫紫边裙,在阳光下隐隐有银丝流动。
在见到她的登时,燕婠趴在樊栩耳朵边悄声说:“你觉不觉得,她和先生很有夫妻相?”
樊栩连连点头。
“二位闲情甚佳。”流丹信步走进来,一脸和煦。
美人放下帘子,对着先生行礼:“兄长。”
燕婠和樊栩齐齐到吸口凉气。
流丹先生略略侧过身子:“这是舍妹,不才,曾在织造府供职,听闻二郎新带了一匹东鸣织锦缎,很是心动,欲一睹为快。不知二郎可否让舍妹瞻仰一二?”
樊栩点头如捣蒜,小声说:“让她看个三四五六七也是可以的。”燕婠不轻不重地拧他一把。
樊栩立马正经起来:“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你糊涂了不成,既是先生的妹妹,自然是叫朱姐姐。”燕婠道。“哪儿有人初见便问人闺名的?”
美人并不在意:“朱浸白。”
“我这就去安排。”樊栩离开。
他一走,耳室里剩下流丹和燕婠,朱浸白站在帘子下,神色淡漠。流丹先生拣个樊栩没坐过的椅子坐下:“鲁班锁,真是你解的?”
燕婠挺直腰板,决定撒谎撒到底:“是。”
流丹没说话。燕婠想起来要奉茶,急忙去拿杯子。
“我原以为你解不开的,十二方锁于你而言委实难了些”
燕婠捏着茶叶罐的系带:“我让小姨帮忙了。”
“城主最近,往府里带过什么人吗?”
“没有。”
流丹自觉失言,笑笑,俊秀脸庞显得愈发温柔:“我听了下人的胡话,信口问的,别在意,是我多虑。”
燕婠把茶端过去,沸水洒在手背上也浑然不知:“什么?”
“嗯?”
“先生知道什么是花街吗?”燕婠把方才樊栩的叮嘱忘到脑后了。
流丹神色变得古怪,不一会儿露出抱歉的笑,端的是风华无双:“呀,说这个,被你小姨听见该打我了。”
燕婠攥着被烫到的手:“说吧,她现在忙着,不知道的。”
“握雨携云,倒凤颠鸾。或邀旬日之欢,或定百年之约”流丹眉眼低垂,“花街做的就是这种事。”
燕婠说:“小姨不会和花街扯上关系吧?”
“婠婠觉得呢?”
她沉默片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不会的。就算会,也一定是有苦衷。”
“都是下人的风言风语,别放在心上。”流丹等了半晌,没听到她回答,又说,“是我的疏忽,后堂也该清理了。”
燕婠犹豫一会儿:“他们都不喜欢小姨吗?”
没等流丹说话,外头传来雁枝的声音:“婠婠,城主让我问你今天想吃什么,好叫人买去。”
燕婠随口说:“和小姨一样吧。”
流丹道:“可别太惯着她!”
雁枝听到流丹说话,忙走进来,率先看到朱浸白,便对她屈膝算行了礼:“不知道先生也在,得罪。”
燕婠不想听他们说话,于是悄悄走了出去。刚出门,抬头便见樊栩在角落里暗自搓手,她走过去拍一把:“你在干嘛?”
“你不觉得,朱家娘子长得委实好看了些吗?”樊栩兴奋地小声说。
燕婠听这话不大舒服,可也不好反驳,透着窗纱看过去,的确是好看到犯规:“是,怎么,想提亲?”
樊栩扭捏起来:“我... ...这不是有童养媳了嘛。”
燕婠暗暗掐他一把:“还真动了这个心思!看我告诉先生,打断你的腿!”
樊栩被掐痛,反过来抓住她的手:“小点儿声!你... ...”
他抓的地方正巧是燕婠方才烫到的,一时燕婠连眼泪都疼出来了,吓得他忙松手,抓过来检查,看到红肿一片不由着急:“怎么了,哟,祖宗,怎么弄成这样!”
“你小点声才是。刚才给先生倒茶,没注意烫到了,没事。”
樊栩还在念叨:“糟了,要是姐姐发现,又得训我好几天。她今天特地嘱咐我照顾好你来着... ...涂点獾子油就好了。”
燕婠无可奈何:“我不会告诉小姨的,没多大事儿。”
樊栩坚持不懈地拉着她去药房。
除了常待地地方,樊栩对教育司也不熟悉,问了好几个人才到药房,找不到棉团,只能用手涂。燕婠的伤在虎口边上,一整块都是,她看着樊栩小心翼翼地涂抹,一些话不经脑子就跑了出来:“你看上晁娘哪一点了?”
“为何这样问?”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燕婠觑着他的神色,“她长得不好看,又黑又瘦,身上也没多少肉,成天畏畏缩缩的,说几句狠话就当真,要闹别扭;还怕见人,小家子气得很。你是犯了什么病要娶她做童养媳?”
樊栩促狭一笑,本就稚嫩的脸更加显得孩子气:“我就是喜欢。”
“朱姐姐比她好看多了,我想要她做我舅母。”
“你现在喜欢朱娘子,也会忽然不喜欢。”樊栩继续给她涂,“现在不喜欢晁娘,以后说不定会喜欢呢。”
“你也是忽然喜欢晁娘的,照此说来也会忽然不喜欢,现在有了朱姐姐,更是了,对吧?”
樊栩头也不抬:“就你话多。”
燕婠乐了:“说中了吧,还不知道人家是否心有所属,就死皮赖脸地说要提亲,也不害臊。”
“说提亲的是你,我可没答应。”
燕婠想了想,问:“如果你成家了,还会住在府里吗?”
这次樊栩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