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第三晚了，”他喝干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似乎还是意犹未尽，“肯定会有什么事发生……肯定会……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干？”他突然提议道，“我知道你也是佣兵，虽然年纪轻了点儿。我看见你脖子上挂的徽记了。”

伊恩下意识伸手去摸了一下，他的黑石徽记果然堂而皇之地挂在胸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从衣襟里跳到了外面，或许是白星奔跑的时候掉出来的。

“委托是什么级别的？”伊恩问。

“黑石。”罗杰立刻应道。

“委托书呢？”伊恩咽下一块面包，追问。

“在楼上，我的房间，要看的话晚点上去一趟就行了。”罗杰有点儿不耐烦，“放心吧，我现在只求能完成委托交差，到时候该给你的金币保证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伊恩把最后一块冷酪塞进嘴里，没说话。

罗杰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不能在这里继续耗下去了，已经拖着那两个家伙——”他冲身后相谈甚欢的行商们使了个眼色，“在这里好几天了。我骗他们前面有大群魔兽出没，我一个人对付不了，这才让他们在这里呆了两天。但他们胆子很小，听说诅咒的事立刻就要走，我费了不少口舌才稳住他们。今晚再出事的话，他们恐怕明天一早就会拉着我离开这里。”

“明白了，”伊恩擦擦嘴，“收你一半的酬金。”

罗杰犹豫了一下，显然伊恩的开价比他预想得要高。

“一半是不是有点儿多了……”罗杰啜嚅道，“三成，怎么样？就当交个朋友……我们佣兵在外，都是需要朋友的，对吧？”

“更需要金币。而且你自己都说了，”伊恩笑道，“今晚再解决不了这个委托，你就得离开这里。之后什么时候你才能回到这里，届时委托还在不在有效期，可都不好说啦！”

罗杰闷闷地不说话了，他刚才过于积极地劝说伊恩加入，显然让他在讨价还价上没了筹码。

“好吧，一半就一半！”他咬咬牙，低声道。

“成交。”伊恩装模作样地拿空杯子跟罗杰的空杯子碰了一下，“你喝够了吧？我们先上楼……”

“嘘！”罗杰突然警惕地低声叫道，“你听见什么没有……”

伊恩侧耳倾听，酒馆里依然只有那两个行商没玩没了的互相吹捧和炫耀，以及酒馆老板在厨房忙碌时弄出的声响。除此之外，别无异常。

他狐疑地看着罗杰，后者的脸色却惊疑不定。

“你真的没听见……？”他低声问，“孩子的笑声……”

伊恩不知道罗杰的耳朵是不是特别敏锐，但他的胆子确实很大。只见他说了声“快来”，便当先大步走了出去，还顺手提上了一直支在吧台边的重弩。他走的很急，伊恩来不及多问，只好迅速跟上。两个行商还在他后面大声追问：“罗杰干嘛去了？你们要去哪儿？”

推门走出酒馆，新月村的街道上虽然寂寥冷清，但却灯火通明。临时增加的火把、火盆和油灯孤独地燃烧着。不难猜到，这多半也是为了应对今晚可能发生的诡异之事。也难怪村口那两个倒霉蛋如此害怕，被抽中今晚值勤放哨真是时运不济。

伊恩环视四周，不但街道上增加了照明，家家户户的窗户里几乎都透着亮光。

他皱了皱眉，难道是没人敢入睡？可是这个时间，一般的孩童早都该睡着了。可怜他们的父母只能硬顶着困意和一天的疲倦，却不敢合眼。

罗杰往东北方走出去几步，停下来仔细听，似乎不太对，于是又折回来，往反方向走去。

伊恩依然什么都没听见，只是茫然地跟着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伊恩心下狐疑，他向来对自己的听力十分自信。

忽然，一声女人凄厉的惊叫声在他们身后远处响起，令人汗毛倒竖。伊恩和罗杰陡然同时转身，疾步往哪个方向赶去。一路上，原本冷清的小村子也渐渐熙攘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战战兢兢地从自己家里走出来，心照不宣地和邻居们交换眼色，甚至聊上几句讨论情况。但他们几乎都没忘记拖上自己睡眼惺忪的孩子，太小的就直接抱在怀里走出屋子，似乎一刻也不敢离开。

罗杰暗自心惊。他其实什么都没听见，哪有什么小孩的嬉笑声，那是他骗伊恩胡说的。演技逼真，就是为了阻止伊恩查验委托书。那份公会的委托书，正静静躺在罗杰在酒馆二楼小房间的桌上。委托限制等级那里，赫然写着的是“澄银”——比伊恩的黑石要高出一阶。

等伊恩和罗杰赶到，一个女人正瘫坐在自己家门口，涕泗横流地哭诉着什么。看来刚才发出惊叫声的就是她了。她的邻居们都聚集在这间屋子周围，有几个女人上前安慰。

“我实在太困了，”她哭道，“我怎么就睡着了呢！”她绝望地抽泣着，“我……我觉得才刚、刚闭了一下眼睛啊！”

她愤怒的丈夫像一头狼，独自压抑着怒火，背对着女人，撑在院子的护栏上。男人两眼充血，显然也是被惊醒的。

他听着自己妻子在身后的哭喊和辩解，终于不耐烦地回过头去，走向自己的屋子。经过女人身边时，猛然弯下腰指着她骂了一句：“我就不该信任你！不该信任你！我不该让你守上半夜的，该死！”说罢，大步走回屋里，狠狠地把门带上，里面传来踢翻椅子的声响。他的妻子则继续坐在院里的土地上，向身边的邻居反复哭诉：“我就闭了一下眼，就一下，温迪、温迪就不见了……”

伊恩从这情景里感觉到一丝异样。周围这么多人，却并没有人急着去寻找孩子，连孩子的父亲仿佛都已经认命了。村长和长老们也都在场，低声商量着什么。除了温迪的母亲，这个可怜的女人，周围人的表情十分矛盾——既掺杂着同情、惋惜，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罗杰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院子门口检查栅栏，然后又绕着小屋转了一圈。

他回到伊恩身边，眉头紧锁，摇了摇头：“这些愚蠢的农夫！地上的足迹太乱了，没法查，小屋后面没有后门，窗户也都关着。”

伊恩知道，他的意思是，那个叫温迪的孩子只能是从屋子的正门和院子的篱笆门这里走失的。佣兵成天和魔兽、悍匪以及阴谋打交道，与其惧怕诅咒，他们更在意用剑砍得到的东西。什么小孩凭空消失之说，他们当然不会轻信。一定是有什么，把孩子带走了。

火光与人影之中，伊恩的眼睛一亮。

他看见小屋后面不远处的林子里，似乎有不少萤火虫在飞舞。但其中有一些，看起来不太一样。他快步朝那边走去。

不是萤火虫。

靠近了之后，伊恩就看见昏黄色的光点在狂乱地舞蹈着，却十分守序地坚持不离开某个位置。

“灵想力？！”他的眼睛跟上飞舞的光点，反复确认。

罗杰从后面跟上来，沉声道：“果然有什么。”

伊恩看了他一眼，问：“你看得见么？”

“当然，灵想力的痕迹……”罗杰坦率地应道，但注意力还在这些光点上，“但为什么只有这么点儿……其他的去哪里了……”

“其他的？”伊恩不解。

“其他的。”罗杰点点头，“要用灵想力强行控制一个孩子的身体，必然需要动用大量的灵想力附着在孩子身上——犯人应该是个召唤型的，”他对自己的推断看起来十分自信，“否则我想象不出他要如何把这些孩子一个个从他们的父母身边带走。”

“可是他们被带去哪儿了呢？”伊恩喃喃道，这才是他此时关心的。他亲眼看见过玛修被自己的泥浆带入地下，自此音信全无，生死不明。且不说那是什么原理，但至少他知道，有方法能做到悄无声息地让一个人失踪。所以最后去了哪里，才是最重要的。

罗杰听了他的话，开始在脑海里飞速检索这些天的调查纪录。和那些农夫农妇们的对话，在他记忆力逐一列出。事件每三天就发生一起，每个人的记忆都是新鲜的。

“我真的没看见什么异常现象，先生。”

“我以邦德米尔湖湖神的名义起誓，这就是诅咒——对新月村的诅咒！”

“您认为这是人为的？不，不，相信我，没人能做这样的事。这是恶魔的伎俩。”

“我们被什么糟糕的东西盯上了，离开这里吧先生……声音？除了橡木林里的风声和邦德米尔湖的水流声，我什么都没听见。”

“见鬼！要我说多少次，如果孩子掉进水里淹死，至少也会有尸体或者衣服——”

“异常？啊，我听见过啪嗒啪嗒的声音，就像……就像搁浅的鱼在用尾巴拍打水岸……可他们都说我在做梦，所以我也不能确定……”

“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我真的听见了，那一定就是小罗伯特落水的声音，不，不是噗通一声，就像滑入水里那样，哗啦……”

一阵风将湖水的潮腥送到了罗杰鼻子前，他用力嗅了嗅，往漆黑的林子里望去。

邦德米尔湖？不可能，他早就检查过那里。可还有哪里能藏匿这些失踪的孩子？整整十九个孩子了，聚集在一起差不多就是一个班级。这新月村周围的地形罗杰早就查摸清楚了，不可能漏过任何一个可藏匿的地方。即便是邦德米尔湖的湖底，在他到来之前也早有村民拿风竹去探过，没什么结果。

可为什么此时记忆里那些调查中，偏偏与湖水有关的内容如此清晰地跳跃出来……罗杰掂着手中的重弩，踌躇不前，却听伊恩忽然低声叫道：“你听见什么没有？”

几乎同时的，他意识到自己险些漏过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它从林子的深处轻轻飘来。

“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