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从梦中醒来，小心翼翼将腿伸出棉被，试图用被子外侧的冰凉消掉身上的汗液。然后便盯着屋子漆黑的墙角，那里没有照进一丝光线，就像梦中那个陌生男人的黑瞳一般深不见底，几乎要把他吞噬。未知的恐惧感让八月心跳加速，让他的脸颊灼热。隔床的格文睡意正酣，八月羡慕不已，他认为呼噜声总是能吓退梦魇。

“你是双手染血之人！”

这句话一直在八月脑海中回荡不去，那是个沙哑有力的声音，仿佛来自地下千米的深狱中，带着憎恨和不甘。等到八月将腿伸回被子时，对那声音的记忆也随着脚背的凉意渐渐消散。

“睡不着吗？”伊索坐在哨塔门前的树墩上，叼着烟袋，话语含糊着和烟雾一同从嘴里吐出，那烟雾就和黑天之下的薄云一般颜色，灰蒙蒙的，风一吹就会散掉。他看着八月穿得像白天一样厚实，脑袋上还裹着一个从信徒宽袍上拆下的厚大兜帽。

“嗯。”八月应了一句，那声音像是从他肩膀上或者脊骨上发出的，总之不像是嘴里。他本想提醒伊索那个树墩是被冬至撒过尿的，但后来考虑这里也确实没什么可以容下屁股的地方，七倒八歪的冰冷石头用肉体可不那么容易被捂热。

然后便是无话。冬风轻呼，哨站旁的树木都脱了叶子，再无哗哗的燥响。整个院子还剩下马厩中时而传出的粗重叹息，然后便是伊索吧嗒吧嗒嘬烟袋的声音。

“剑客都如你一般寡言少语吗？”伊索放下烟袋问了一句，见八月没有应答，便急忙补充一句：“如果你是在修行，我不会做打扰。”

八月仰头对着夜空，贪婪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直到感觉自己整个胸腔的温度都降下来，他回过头，发现伊索裹着不知从何处拾来的破旧大袄躲靠在墙边，星光洒在他未被阴影笼罩的腿和皮靴上。

“回屋子吧，这儿太冷了。”寒冷让八月声音有些颤抖，他走到伊索跟前，这家伙的胡子上已经出现了几小块冰晶，脑袋靠着灰色的墙砖如同即将睡去。

“不碍，这里安静，适合想一些自己的事儿，屋子里那帮家伙呼噜声太大了，差点就能把我的魂儿震出来。”伊索依旧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然后皱紧眉头狠狠吸了最后一口，随即将烟斗在脚下的小石头尖上磕了几下，直身用他破袄的袖子在旁侧木墩上擦出一块干净地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伊索·斯托柯克是黑伯尔尼南丘的缇卡人，像所有生存在南丘的族人一样，伊索个子很高。但他并不具有被缇卡人奉为传统的高超捕猎技巧、宰牛手法及健壮身躯，相反，他更喜欢读书，以至于小时候父亲不得不将这个不能为家里出力的男孩儿卖给了过往的行商。他在商队做免费劳力，只求能在夜晚有遮身之处和饱腹之物，在此基础上商队的带队人答应每月为他从图书馆借两本书，前提是他要在第二月月初按时归还。

伊索看上去文弱的气质就是这样炼成的，众人都说他是“从蛮牛群中走出的圣人”。后来他因为弄丢了一本借来的书而被押入监狱，真正的罪人是商队的伙计，他在审判官面前否认那本书被自己在如厕后用来擦屁股，而审判官也不相信前人的智慧会落得如此下场，这些低贱的家伙没有生得富贵身，树枝和石子哪里都有，他们一贯用这些玩意。

伊索后来被转入罗柏，没错，黑伯尔尼最著名的监狱，以一个囚徒的身份在那里从事些文书工作，那该挨千刀的审判官判处了伊索二十年牢狱，以确保这二十年监狱不用再为寻找一个免费工作的的文化人而费心。

从罗柏监狱中赎出这些人并不容易，他们可能是打了孩子恰巧被卫兵看到的铁匠、酒后闹事的屠夫、不明是由被捕的裁缝、踩了狗屎后在酒馆用餐的筑屋师傅、偷食第一口的名馆厨子、在风车磨坊过夜的老农、在月圆之夜点燃篝火的皮匠，还包括丢失了一本书的小有名气的缇卡“借书学者”。更多则是面目狰狞，自认能凭一把斧子砍到黑伯尔尼皇宫议事大厅的鲁莽者，或是双手染血的极恶罪犯。

黑伯尔尼的执政者允许军队从罗柏监狱中各取所需，好的人才就应该统一管理然后应用到战争上，老百姓在黑伯尔尼执政者征服整个海伯伦之前都应具有成为士兵的觉悟和资质。

“我听说你还没正式加入灯塔？”伊索的声音终于正常了，手指隔着小布袋探索其中的烟料，可惜只剩下些细碎粉末，估计是点不着了，他脸上难掩失望。

八月裹着兜帽，将头侧向伊索这边，欲言又止，索性又把头转了回去。伊索承认和八月这样的人交流确实有些难受，那样子就像是他已经有了想法却又在开口前变了主意。

“我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八月的声音低到他只希望自己听到，他不愿和人分享此份心声，因为这让他本就孤独的内心产生自卑。格文加入灯塔，沙狄许诺保他在拉玛罗纳的家人无虞，阿川阿布加入灯塔为了寻找当年杀害家人的仇人，冬至在灯塔是因为和沙狄有着共同的目标和愿景。而自己此时就像停留在一坨干瘪牛粪上的苍蝇，他想离开却没有，或许是恐惧，或许是对灯塔有期待，总之他每夜都会回忆一遍风城被攻陷的场景、家人被害的场景，他生怕安定让自己忘了那些。

“哦~”伊索用手抚化胡子上的冰茬，“年轻人总是有这样的苦恼，特别是一个孤独的年轻人。”

天上的薄云被冬风吹向南方，露出难得的晴朗，一只大家伙从门里走出来，呼哧呼哧走到门前的空地，哗啦啦便开始解决自己的急事。一回头，墙边的二人吓停了他在腰间的手，“大冷天看星星，确实浪漫。”

“赶紧滚回去睡觉，最好把你的嘴缝上，我出来就是拜你的呼噜声所赐！”伊索笑骂着，一巴掌拍在大家伙的屁股上将其赶回了屋内。

“我有时候挺羡慕你们这些人，感觉你们都活得很开心。”八月用不是十分赞赏的语气说到，想起这帮家伙目前在圆山河的另一边白天各司其职建立要塞，夜晚则借着劣质果酒兴高采烈地用晚餐，再趁着酒精带来的熏意未消之时入睡，没有任何一天能这么完美了八月想。

“但这绝对不是你想过上的生活。”伊索微笑着反驳道，犹豫片刻，他又说道：“我们都遭过罪，现在想想那其实也不算什么，至少比那些在巴掌大地方吃喝拉撒的囚犯好多了。现在过上了更好的生活，为什么不开心呢？毕竟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人了。”伊索说这话的时候云淡风轻，就像是在谈论记忆中别人的故事。

八月不知道自己是该安慰伊索还是保持沉默，总之继续在这个话题上交流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寒意几乎将八月的衣服和皮靴浸透了，他现在想回到温暖的被窝，虽然现在应该已经凉了，但那余温应该足以支持他回去补个好觉。

“我要回去了。”八月嘴里嘶嘶哈哈地故意将寒冷的感受放大。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或许脚踏实地是最好的方法，灯塔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并不是因为沙狄肯花重金从监狱中赎出我我才这样说，而是这里都是些优秀的人。你们天赋异禀，能做成一般人做不成的大事。或许你们会相互扶持在一条路上走很远，你可以选择在中途离开，我相信那时所做的决定会比现在明智更多。”伊索口中依然是初到圆山村时那般的沉稳，他的话也像印在书上的字一样清晰。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