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做过什么？”苏氏拿手指着自己，一脸的不服气，“我哪里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家了？啊？”

“你进门两年，起初倒还安分老实，伺候爹娘也殷勤，对待蔷儿也细致，可后来呢，五六日才去孝敬爹娘一回，指东指西使唤蔷儿。”陈邦彦说着，轻嗤一声，“这还不够。你坐月子那会子，自以为生了儿子，就是了不起的大功臣了，整日趾高气昂，瞧不起这个、看不惯那个，一家子人全围着你团团转，弄得你跟老太君一般！”

“陈邦彦，你说话可要凭良心，我可是为你生孩子！”苏氏满脸气愤，“再说了，谁家媳妇坐月子，家里人不上赶着伺候？怎么偏偏到了你们家，我便使唤不得任何人！”

“使唤人，也得有个底线！知道你坐月子时身子虚，可你出了月子后呢，你不照样大呼小喝、使来唤去吗？”陈邦彦喋喋不休，好似心里对苏氏积了很大的成见，面上、眼里全是厌倦，“你也是有手有脚的人，动不动使唤家中长辈伺候你，传了出去，丢不丢人？”

“丢人？你们陈家老弱无能，常年靠媳妇娘家贴补度日，你们怎么不嫌丢人？”苏氏也积了一肚子怨恨，又见陈邦彦抖落自己的底细，咬着牙道：“好啊，我也算认清你们一家子了，你们就是一窝白眼狼，早前见我有用，就可着劲儿奉承我，如今你们家底填实了，一个个全看我不顺眼，这是合起伙来要将我扫地出门呀！”

陈邦彦见苏氏胡搅蛮缠，再也忍不下去，几个箭步冲了上去，用力撑开手掌，猛地朝她脸上掴了几下。

苏氏没头没脑挨了一顿打，登时气得满面通红，可她头一遭见陈邦彦采取暴力，心里还是毛咕了一下，才发狠道：“好啊，你们一家人嫌恶我，我也不是那死皮赖脸的人物！”

苏氏一边说一边摸了摸泛红的脸庞，然后咬紧牙关，忍了忍痛，上手擤了把鼻涕，嚷嚷道：“行，我成全你们一家子，我带着恒儿走，我们娘俩将来是死是活，全和你们一家人无关！”

严氏一听她要带孙子离开，心都要碎了，赶忙上去劝道：“媳妇啊，这夫妻俩哪有不打不吵的？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就不要搞出那么大阵仗，且安心在家里住着吧！”

苏氏置若罔闻，一边哭，一边拼了命地收拾行李，衣服、手绢、肚兜、帕子、头巾.....

但凡是手边够得着的东西，苏氏看也不看，统统扔在包袱皮里。

折腾了一刻儿功夫，苏氏觉着差不多了，这才熟练地给包袱系了两个扣，赌气似地将包裹挎在肩膀上。

严氏见拦不住，赶紧向陈邦彦递了个眼色。

陈邦彦却视而不见，只挥了挥手，道：“她要走，娘便让她走，只是从此以后，若再想回来......”

“哼，姑奶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年未出阁时，那也是父母的掌上珍、心头肉，要不是后来瞎了眼，跟了你这个一穷二白的酸秀才，我哪里就沦落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苏氏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见陈邦彦还是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登时眼泪冲关，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得，你不在意，我也厌了在你面前伏小做低，咱们好聚好散，只是，赶人容易请人难，今儿，我要出了这道门槛，将来，你们就是跪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回来！”

陈心馈沉着脸，不说话。

陈邦彦低着头，叹口气。

苏氏见当家人压根不心疼自己，不由丧了口气，顺手搡了搡鼻翼下黏糊糊的清水鼻涕，发誓道：“好，姑奶奶唾口唾沫都是钉，从今往后，要再踏你们家的门槛，我就不是人！”

话刚出口，苏氏噙着泪花，飞快地抱紧了儿子陈恒，夺门而出。

赶巧沈复与陈芸步入院里，瞅见苏氏哭得稀里哗啦从身边闪过，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堂嫂怎么哭哭啼啼的？”陈芸满脸狐疑。

“呀，莫不是表嫂与彦哥儿吵架了？”沈复大胆猜了猜，又见陈芸也是这般想，赶紧冲进屋里察看。

两人匆匆冲进屋里，迎面见严氏瘫坐在桌边，而陈心馈父子则靠窗下比肩而坐。

“舅父，这是怎么了？”沈复见满地狼藉，简直跟遭劫了般，忍不住向陈心馈询问。

陈心馈抬头望了沈复一眼，瞬间又塌下肩膀，叹息道：“造孽啊，怎么娶了这么个妇人入门？”

严氏也慢慢站起来，蹑手蹑脚凑到丈夫身边，道：“他爹，气大伤身，您先消消火！”说着，递上去了一杯茶。

陈心馈顺手接下。

严氏又道：“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咱们大孙子还给她带走了！他爹，要不咱们就服个软吧！”

陈心馈吧嗒一下嘴，欲言又止。

陈邦彦见状，直接撂话道：“爹，娘，这妇人专横跋扈，蛮不讲理，孩儿早受够了，既然她自己走了，那正好称了孩儿的心意。孩儿恳求您们二老，请您们不要插手儿子的家事！”

陈邦彦话刚说完，整个人立刻站起，然后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道：“算孩儿求求你们了，你们就不要再逼我了，我压根不喜欢她，我和她只有名分罢了，一点情分也无！”

老两口瞠目结舌。

陈心馈固然心疼儿子，可他在这世上挣扎了五六十年，更晓得人言可畏，于是他勉强镇定住心神，道：“古来有训，不犯七出之条，不可休妻！何况，苏氏是你糟糠之妻，又为咱们家生了男丁，你读书万卷，应该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理！”

“爹！”

陈邦彦痛心疾首地望着老父亲，仰面问道：“您老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儿子遭罪？”

陈心馈默不作声，沉吟了良久后，他皱着眉毛站起来，一面唤严氏跟自己回去，一面又对陈邦彦道：“你也年岁不小了，不可能再任性胡来，明日你早早去苏家赔礼道歉，说些甘言好辞，争取把孙儿接回来！咱们陈家的孙子，没道理在他们苏家养着！”

陈邦彦听了这话，登时两眼一闭，好似生活的磨难永无止息，而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怪圈了。

沈复目送舅父舅妈离开后，才慌慌跑到陈邦彦身边，亲自扶他坐到梳背椅上去，然后耐心地开导：“表哥切莫灰心丧气，您和表嫂不过一时不和，只消您低头认错，多早晚会和睦如初的！”

陈邦彦话也不答，头也不抬，只是一门心思陷入自己的悲痛。

良久，陈邦彦才仰天叹息：“错了，错了，从一开始就是错了，如果.....如果我当初娶的是......”

“罢了，没有如果，悔不当初啊！”陈邦彦痛哭流涕。

陈芸站在旁边，眼见他痛定思痛，心里也是难受，想着他和柳如雪原来那么般配的一对燕侣莺俦，只因上天造弄，才成了现在的怨妇旷夫，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沈复最理解陈邦彦的难处，就想方设法地哄他开怀，可他似乎对生活没了盼头，无论沈复如何劝解开导，他都只是枯槁死灰般坐着，活似给黑白无常勾走了魂魄一般。

忽忽日轮西坠，群鸦乱噪。夕阳将最后一抹黄撒到人脸庞，映得人面金黄，浑身闪亮。

陈芸看陈邦彦面无精神，只好悄悄拉了沈复出来，与他商量：“左右咱们明日才启程回去，要不，今晚，你留在这儿陪陪彦哥儿吧，我瞧他这样颓废，怪可怜的！”

“也好！”沈复匆匆应了一声，“我再多磨些嘴皮子，兴许能起效用，竟也说不准！”

“未必！”陈芸担忧地说，“我瞧着，彦哥儿好似是心病，这心病还要心药医，咱们不相干的人，即便磨破了嘴，也未必顶用！”

沈复叹息：“彦哥儿还念着柳姑娘呢！”

陈芸摇了摇头：“我不好掺和这事，还是由你去劝慰彦哥儿，我去弄几样下酒菜！”

沈复点点头，转身朝屋里去。

陈芸原地站着不动，凝视着他颀长的背影，联想起陈邦彦的遭遇，忍不住唉声叹气。

忽忽夜幕降临，瓦蓝瓦蓝的天空上浮着灰黑的云层，月牙就从这朦胧的云层里冒出来，一点一点泻.出光辉，还有那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光辉璀璨，灵气逼人。

沈复知道陈邦彦心里苦，所以不再劝慰，只是一个劲灌他酒，意图让他一醉解千愁。

陈邦彦早已心碎，趁着心中怨气集聚，他一股脑喝了三斤米酒，最后醄染大醉。

陈芸本坐在廊下和陈蔷说话，隔着窗子，见两人醉醺醺的，还在猜拳行令，连忙进去制止两人酗酒，然后很费力地将陈邦彦安顿了，又搀着醉呼呼的沈复，一小步、一小步往娘家去。

回到自家，金氏见沈复醉得不省人事，赶忙上去搭了把手，翼翼小心扶住沈复的胳膊，然后趁着得闲的空当，转头看着陈芸，问：“好好儿的，怎么醉成这般模样？”

“说来话长，娘还是别问了！”

陈芸匆匆说了一句，转头见沈复呻吟一声，哕了不少污秽到衣襟上，连忙从袖子里掏出手绢，细心替他擦掉污痕，然后又高声喊弟弟陈克昌出来，让他帮忙扶沈复进去。

等将人安顿了，陈芸瞟了眼烂醉如泥的沈复，转头道：“娘，天色不早了，您也赶紧睡去吧！”

“复儿不要紧吧？”金氏皱着眉头，“你们明早还要赶回去呢，喝成这样，还起得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