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百倚盯着棺材上趴着的红衣白骨,心中五味杂陈。
他转头看一眼渊,始终很难从他仅剩的一双眼睛里看出别的情绪。
“你妻子死了,你好像没什么反应啊?”
渊很平淡,“我跟她没有感情。”
“……”赵百倚可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冷漠无情,一时无语凝噎。
但是阮娉婷倒很吃惊:“绒花姑娘是渊公子的妻子?”
渊甚至都懒得回应,还是赵百倚替他回答的:“是的。”
赵百倚于是简明扼要地将遇到雪绒的事情一一告诉了阮娉婷,最后还顺便问道:“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你知道她不是雪绒?”
“娉婷是在赵公子离开之后才发现的。”阮娉婷解释说,转而一急,“这都什么时候了,赵公子你还关心绒花姑娘的名字。雪绒姑娘危在旦夕,现如今绒花姑娘已经走了,雪绒姑娘知道了肯定很伤心。”
“但是事已至此,我也没办法的呀。”赵百倚也很无奈,提议说:“那我们先回去找雪绒,告诉她,她妹妹已经没了?”
于是他们又原路返回过道里。
赵百倚推开门,发现这是一道双面可开的门。
渊说道:“这里的所有门,都没有门锁,但是只有人类才能打开。”
“为什么这样?”
“不知道。”
既然渊说不知道,那么赵百倚也就懒得深究了。
他转而问阮娉婷:“那个额……”
渊提醒他:“绒花。”
“嗯,对,绒花。”赵百倚将两姐妹的名字用“雪绒花”记忆起来,“那个绒花,怎么就突然死在那儿了?”
阮娉婷说:“绒花姑娘说,她被困在那里很久了,就剩最后一口气撑着,想死在自己最爱的人身边。”
赵百倚奇奇怪怪地看了渊一眼,把目光转回到花绒的棺上,反复呢喃着他们的名字:“绒花……花绒……”最后幡然醒悟:“她最爱的人是花绒?”
“是的。”阮娉婷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赵百倚一头雾水,不小心又瞟了渊一眼,忍不住刺激他:“你被戴绿帽了。”
渊很淡定:“……我知道。”
阮娉婷望着绒花的尸骨,眼睛湿润,好似很感动的样子,“绒花姑娘真的很痴情,绒花姑娘跟娉婷说了她与花公子的故事,真的很让人动容。”
赵百倚这才注意到阮娉婷被感动了的表情,假装矜持地问道:“什么爱情故事啊?”
但是心里却默想着,好一部家庭伦理爱情大片啊,他得好好听听!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话说某一天,绒花按例要去巡查鬼门。
巡查鬼门是有一条固定的道路的,她被严明地告知不能乱走。
但是她却发现另一条路上,有门被打开了一条小缝。
她怀疑出了什么问题,于是违反禁令,前去查探。
她首先路过一座美丽的水晶宫殿,然后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石头洞穴,洞穴顶上倒挂着密密麻麻的红眼蝙蝠。
她不小心惊动了蝙蝠,蝙蝠无法咬她,但是一直不肯放过她。
她往回逃跑时发现推不开门,她转而往里面跑,同样推不开门。
但是就在她绝望的时候,她身后的门被打开了,她掉进了一个人的怀抱。
她就是这样认识了花绒。
当然,那时候的花绒,并不叫花绒。
他没有名字,只是这座吸血鬼墓群中一个无名氏。
于是绒花把她的名字送给了花绒。
花绒从沉睡中醒过来,闲着没事就到处乱逛了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吸血鬼和他一样也醒了,但是一无所获,反而不小心没把门关好,以至于绒花跑了进来。
从此以后,绒花常来找花绒,跟他聊天。
花绒会为她提前打开门,听她抱怨许多事情,并告诉她两条通往鬼门的捷径,即是那两扇相邻的门。
而当阮娉婷说到两条捷径的时候,赵百倚忍不住打岔了:“所以两扇门都是可以去到鬼门的,他为什么特意要我们走左边的?”
阮娉婷瞪了赵百倚一眼,“赵公子不要打岔,娉婷的情绪都被你破坏了。但是赵公子这个问题……娉婷不知道,绒花姑娘没有告诉娉婷。但是绒花姑娘有说到为何她会被关在那扇门里。”
“绒花姑娘说……”
有一天,她又来找花绒。
但是那天的花绒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好像没有那么开朗了,微笑着听她讲话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
她以为花绒只是有点累了,因为花绒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
花绒原本是沉睡的状态,他应该重新回到棺材里。
但是绒花不舍得花绒,害怕花绒再次沉睡后就不再醒过来。
所以她请求花绒不要离开她。
花绒答应了。
但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花绒似乎对绒花越来越冷淡了。
两人的关系开始有了缝隙。
直至有一天,花绒说他要回去棺里了。
绒花不肯,生起气来说要出去告诉别人,这里是吸血鬼的墓群。
花绒为了保住墓群,于是将绒花关在了右边的门内。
他确定,以绒花的鬼魂之躯是打不开那扇门的,绒花出不来。
绒花可以去到鬼门,但是看到的只是鬼门的一面。而她们家族惯常走的那条路,去到的却是鬼门的另一面,中间隔了大片的森林,她永远也逃不出去。
听到这里,赵百倚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其实鬼门打开后,是有正反两面的,假如关住绒花的那扇门后通往的是鬼门的反面,那么她在遇到花绒之前去到的就是正面。花绒让我们走左边那扇门,是因为绒花被关在右边那扇门里了,他不想绒花被放出来,但是既然两扇门都是通往鬼门的,而左门后的通道和右门后的通道互不相同,否则绒花就可以从右边出来去到左边,因为通道的另一边是没有门的,所以也就是说,花绒让我们走的左边的门很可能是通往鬼门的正面的。”
赵百倚咔咔一顿分析完毕,阮娉婷脑袋晕了,“赵公子你在说什么,什么正面反面、左边右边、花绒绒花的,娉婷都听乱了!”
渊说道:“还不错。”
赵百倚很是骄傲,“还是你懂我。”
他们边走边说,商量着要怎么跟雪绒讲才比较合适,不会太伤她的心。
但是就在他们看见出口的光时,渊说道:“没有她的气息了。”
“什么?”
“不会是?”
赵百倚和阮娉婷心中一惊,赶紧跑出过道。
雪绒也走了。
半截红衣被烧灼成点点黑色,可怜地趴伏在青色的草地上。
她衰老的脸上还有泪痕,风一吹,化作黑色的烟沙飘走了。
她的半截婚服也被风吹走,挂在树枝上,被卷进树林里。
地上掉落一把小短刀。
渊对赵百倚说道:“主人,你能替我保管那把短刀吗?”
渊没有身体、没有四肢,他只能拜托赵百倚。
赵百倚叹气,将那把小短刀捡起来,“你确定要留着?”
“我确定。”
赵百倚也是弄不懂渊的心思,但是保管一把小刀,倒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只是……
“这是鬼魂的东西,能带回人间吗?”
“这就是人间的刀。”
“哦。”赵百倚随意地看了几眼,揣兜里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呀,雪绒姑娘和绒花姑娘都没了……”阮娉婷把希冀的眼光投向赵百倚。
“咳咳。”赵百倚故作姿态地清清嗓子,“现在的重中之重当然是,把莫侵找回来啊!”
阮娉婷翻了个白眼,“娉婷就知道,赵公子心里只记得那个鬼将!”
赵百倚忽略掉阮娉婷的吐槽,重新走进过道里,并指着墙壁,对渊说道:“渊,我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听到这面墙壁后面有声音,你能感应到墙壁那边吗?”
渊靠近墙壁,眼睛几乎贴在上面,看了好一会儿,说道:“那边应该是坍塌的圆厅,有很多的尸体。”
“尸体?”赵百倚追问:“那莫侵呢,莫侵有在吗?”
“没有。”
“你说她去找药了,她会去哪里找药?”
“我不知道。”渊说道:“她应该也不知道药在哪里,但是当时,她去斩杀叛军的念头要比去给你找药要强烈。”
“你怎么不早说?”赵百倚着急,“她让你去关鬼门,那她一定是去杀叛军了!不行,我们要快点出去,万一莫侵……”
阮娉婷第一个不同意,“娉婷不去,娉婷只是一个百来年的魅鬼,是打不过吸血鬼的,娉婷不想去送死。”
赵百倚撇撇嘴,“没说让你去,你爱干嘛干嘛!”
阮娉婷:“哼!”
赵百倚等人回到棺室,赵百倚忍不住多看了绒花和花绒的棺材几眼,觉得绒花也挺可怜的,丈夫不爱,花绒不理,唯独姐姐对自己好却不稀罕,落得这个下场。
但是时刻能感知赵百倚心声的渊却觉得,这都是它们两姐妹活该的。
可渊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否则赵百倚会用一种嫌恶的眼神看着它,甚至评价说:“真真是十分狠毒的心肠。”
它倒也不是不承认,就只是懒得再跟赵百倚争辩,然后再更多地透露了它自己的往事。
此时对渊一无所知的赵百倚正要推开那扇通往蝙蝠窝的门,被阮娉婷拉住了手。
“赵公子等等,就这样过去吗?那边可都是蝙蝠!”
“你是鬼,蝙蝠咬不了你的,我有血有肉都不怕,你怕什么,你大不了快速飞过去。”
“可是……”
“只要我们安静点,蝙蝠不会察觉的。”
“但是赵公子,你身上全是伤,蝙蝠能闻到血腥味的。”
渊此时也说:“它说的不无道理,如果你浑身是伤地进去,不管多安静,蝙蝠都能嗅到你的方位。就算蝙蝠不攻击我们,我们能安全到达门的那边,也还是需要你打开门才能逃出去。”
“那现在怎么办?”赵百倚叹气。
“我倒是有个办法。”
“啊!”
身后突然有个声音贴近耳边,还附带一次呼吸,把赵百倚吓得惊声尖叫。
“当心。”花绒提醒道,微笑地举起手来。
此时的花绒正被渊紫色的散雾隔绝开与赵百倚的距离。
花绒友好地退开一步,细看了看渊,说道:“你身上的气息,我好像之前见过。”
渊一愣。
花绒继续说道:“哦,你是那个古魅。”
渊很吃惊,它没想到花绒居然认出来它。
但是此时赵百倚和阮娉婷似乎不在乎渊的事情,忙问道:
“你怎么醒了?”
“你没睡着吗?”
“方才绒花姑娘一直在花公子你的棺前大哭。”
花绒抱歉地笑笑,“啊,我就说嘛,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老听到别的声音,醒过来还看到我棺上有副白骨和一套衣服。”
但是现在,那套衣服和那副白骨已经不再趴在棺上了,它们掉到了地上,而棺材盖被打开了。
赵百倚忍不住说:“花绒你这样子,很不尊重人家……”
“啊是的是的,真抱歉,我待会就把它安置好。这不,我在棺里,也不知道它趴在上面呀。”
花绒虚心道歉,但是阮娉婷却不买账,“花公子你怎么能这样,绒花姑娘对你痴心一片,但是你却这般嬉皮笑脸地对待绒花姑娘。”
花绒还是笑着,但他笑着的眼睛短暂地看向过渊,然后尽量显出知错的样子,对阮娉婷说道:“是我不好,娉婷姑娘教训得是。”
赵百倚意识到,或许在花绒和绒花的凄美爱情故事中,渊是很关键的一环。
但他现在没有心思去管渊的事情。
“你说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你等等。”花绒说道,转身不见了。
赵百倚内心震撼,吸血鬼的速度都这么快的嘛,真的就是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刚刚就是以那种速度悄无声息地走到自己身后说话的吧,太吓人了。
“啊!”
赵百倚又被吓了一跳,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花绒,有一种魔幻的感觉。
花绒还是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我们族群,移动的速度都是很快的,我已经在特意控制了。”
“哦,呵呵,挺好的。”
花绒从身后拿出来两个盒子,塞到赵百倚手里,边打开边说:“这是少主特意从天上偷挖回来的垂棘……”
从盒子里即刻散发出幽幽的白光,纯洁干净,棺室内立刻变得皎洁圆明,上下通达,清光仿佛把这里照耀成另一座水晶宫。
赵百倚得以窥见这间棺室的完整面貌。
在“垂棘”的照耀之下,每副棺材上面显现出飘忽的微弱的红色火焰,房顶之上倒挂着几只偷跑进来的蝙蝠,由于惧光重新飞到更阴暗的角落里去了。
花绒抬头看了一眼,“哎呀,有小东西跑进来了,得把它们赶出去。”
说完一抬手,指尖一划,这几只蝙蝠就扑闪扑闪地飞了下来,绕在他身旁。
“把门推开一点点。”他对赵百倚说道。
赵百倚看着那几只蝙蝠血红的眼睛有点发怵,听话而谨慎地把身后的门推开一条极小极小的缝。
那几只蝙蝠在花绒的指挥下,非常委屈、弱小地从那条小缝钻了过去。
“它们会听你的话?”
“几只还行,但是外面那么一大群就不行了。”花绒说道:“它们也是会攻击我的。”
“这样子……”
花绒提点他:“蝙蝠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这两颗垂棘,可以拿来照路之余,照出的光是清冷的,蝙蝠不大喜欢,会躲远些。”
“那太好了,谢谢你。”赵百倚抱紧怀里两个盒子,真诚道谢,心想这就是夜明珠吧?得值好多钱吧,赚到了!
“不客气。”花绒笑笑,说:“反正多得是,少主就喜欢往地里挖各种东西。”
赵百倚:“……”
阮娉婷:“……”
渊:“……”
倒是没想到少主是个喜欢干地里活儿的主儿。
花绒笑笑,又忽然问道:“我刚才还听你说到,莫侵的名字?”
赵百倚精神一抖擞,“你认识莫侵?”
“嗯,好像是四十七城里那位主公的鬼将的名字,少主很喜欢它,还把阿修罗的修罗刀借给了它。”花绒回忆到,又问:“它回来了,那阿修罗也回来了吗?”
“阿修罗?”赵百倚一脸茫然,同时也被莫侵的身份感到震惊,原来莫侵的修罗刀是这么来的。
修罗刀……
赵百倚再次震惊!
莫侵好像把修罗刀放他手边了,但是他一醒过来就和阮娉婷被蝙蝠缠着赶紧跑了……
花绒看赵百倚好像不知道这回事的懵懂又震惊的样子,摸摸后脑勺说:“外面好吵,是叛军的声音吗?”
赵百倚此时才说:“我们进来的时候,外面的圆厅塌了。”
“塌了?”花绒此时也懵懵的,“过了这么久了吗?”
“你要不要也跟我们出去看看?”赵百倚提议说,心里担忧着修罗刀应该还在原地吧?
“我出不去,我目前不能离开我的棺太远。”花绒说道:“但是如果莫侵回来了,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你是说莫侵可以解决外面的叛军什么的吗?”但是莫侵没有刀啊!
花绒慎重地考虑了一下,“莫侵自己的话……那还是有点吃力的。但是当时少主安排好了的,说我们不用管叛军的事,她会让阿修罗回来处理。”
“安排?”赵百倚一万种迷惑,自己嘟囔着:“我但凡听到少主这两个字,我都犯晕。”
花绒笑笑,“少主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很擅长深谋远虑。”
赵百倚忍不住问:“我偷偷地问一句啊,少主……是距离现在多久的事情了?”
花绒又认真地想了想,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其实花绒并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
渊于是报了个年号,但是赵百倚确定渊报的不是人间的纪年。
但是似乎花绒也听不懂渊的年号,“嗯……或许你们可以问莫侵,她应该很清楚。”
此时渊转了一下眼睛,花绒也说道:“你们还是快些出去吧,外面情况好像不太对劲。”
“那我们先走!”赵百倚迫不及待,他得赶紧把刀捡回来!
“祝你们顺利。”花绒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