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赵百倚的实习期如期结束。
可以算得上是身体上的伤养好了，但是心灵上的重创也如约而至了。
他敲开法医系办公室的门，自己搬了张小凳子在梁教授的办公桌前等了好一阵，手心的汗越搓越多。
他的辅导员是位雷厉风行的人物，认得赵百倚的脸，却始终叫不上来他名字。可是他已经做好了要打招呼的准备了，最后憋出来一句：“啊那个，你是那个白宁的舍友吧？”
虽然尴尬，但是赵百倚还是维持好对他的尊重，礼貌地自我介绍，“老师您好，我是赵百倚。”
“哦，对，这个名儿，你看我，上了年纪，脑子越来越不好用了。”辅导员自己给自己圆场，赵百倚只得陪着一起笑，脸上的笑容越是满面，内心的苦涩就越是钻空。
他以为他早就习惯了的，习惯白宁的风头，可是在这一瞬间，由于自己的失败和失落，他对别人的优秀产生了嫉妒。
辅导员看他愁眉苦脸，还善良地开解他，“没事的，梁教授出了名的严，能从他手底下锻炼过三个月已经很厉害了，放宽心哈，相信自己是最好的。”
然后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心灵鸡汤，但是言外之意不过都是已经断定了他是过不了实习才讲给他听的客套话罢了。
赵百倚就左耳进右耳出，姑且由着他讲，好在他突然记起还有事情要办，赵百倚总算耳根清净了。
他仍是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在他身边走动的，是优秀的老师，是优秀的学生，是优秀的学生助理，唯独他，像是被拎来训话的。
一个办公室学生助理见他低头不语，给他递了一杯水，他握在手里，才勉强安慰一些。
“谢谢。”他轻轻说道，刚要喝一口，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他低头一看，大半杯的血！
他即刻去看那个给他递水的人，那人头破血流，冲他一笑，乖巧地站到了饮水机旁。
赵百倚颤颤巍巍地把水放下，莫侵出现在他身边，提醒他：“你最好假装喝一口。”
“嗯？”
“他是好心给你的，不要辜负，鬼很容易生气。”
赵百倚僵着一张脸，勉强挤出个微笑，用嘴唇抿了半点儿，就赶紧放下了。
“我的身体健康方面不会出问题的吧？”赵百倚担心地问。
“可能会拉肚子。”
赵百倚苦笑，就是在这苦笑的时候，梁教授回来了。
赵百倚一秒严肃起来，梁教授宽慰他，“也不用这么拘谨，你刚刚就很真实。”
赵百倚尴尬一笑。
梁教授给赵百倚打的分，中规中矩，赵百倚接受。
在接受的那一刻，忽然就认命了，同时也接受自己就是这样的水平。
“好，谢谢梁教授，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
“也不麻烦，你也很不错，要是你能上点心，你跟白宁一起工作，也很不错。”梁教授别有深意地说：“不过你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赵百倚心头一闷，好像被人说中了埋藏已久的秘密，而这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他刚刚才知晓。
但他脑子里被“白宁”的名字炸得一塌糊涂，他无意识地否定，“没……我……”
“好了，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先回去吧，我们保持联络。”
“好的，谢谢梁教授，那我不打扰您了。”赵百倚机械地道别，僵硬地转过身去。
“水。”梁教授指着那杯“水”说。
“哦，水。”缓过神来的赵百倚赶紧拿上，走到垃圾桶旁想要扔掉，可这里面还有，而且饮水机旁那个鬼还很和善地看着他，赵百倚一阵为难，一不做二不休，一口喝了干净。
一出办公室门，赵百倚捏紧了他的评分表，脸色惨白，喉咙里一股腥味，这回肚子可真是遭了罪了。
“你干嘛了？”赵百倚前方传来问候，“不是被梁教授吓成这样儿了吧？”
来人正好是白宁。
赵百倚肚子一绞痛，脸色更白了，迫不得已扶住白宁，强行搭着他的肩膀进了厕所，趴洗手盆上干呕了好一阵子。
“哎呦，这哥们身体不大行啊……”白宁躲远了挖苦他，远距离伸手给他递了张纸巾。“听项楚士说你前几天被鬼追杀，还没缓过来呢？”
“你居然随身带纸巾？”赵百倚擦嘴，还是透着淡淡清香的纸巾。
白宁俏皮地一笑，赵百倚明了这是有了女朋友后的男人的骚气。
真的是很优秀呢，学习很好，工作很好，自己很好，女朋友也很好。
白宁没赵百倚那么多弯弯绕绕，瞄见了他的评分表，再看他现在这副情形，估计是被梁教授涮下来了，不好揭他伤疤，转而问他，“还打算找实习吗？”
“那不然呢，你替我跟向魏走走后门？”赵百倚自嘲说，胃里又一股酸涩涌上来，连带着人性深处的丑恶，呕也呕不出，咽又咽不下。
“你还别说，当道士赚得也不少，干一单吃一年。”白宁没察觉赵百倚的不妥，很是羡慕地说：“往人家里逛一圈出来，钱就到手了，我们这一行，风餐露宿不止，通宵熬夜不止，出错了还得问责……”
“你这么多怨言，你跟向魏玩去呗。”赵百倚用玩笑话挖苦他，在他看来，白宁现在倒像是考第一的给考第二的安慰，哦不，或许不是第二，是倒数。
但是赵百倚明明是知道白宁不是存这个心思的，他只是怨自己比不上别人罢了。
白宁笑笑，“行啦啊，我给梁教授送文件，等会儿一起吃午饭？”
“不陪女朋友？”
一语惊醒梦中人。
白宁于是果断抛弃好友，“哦对，那你自己吃吧。”
赵百倚：“……”
赵百倚从办公室外的窗看到，白宁在面对梁教授时并不像他那般毕恭毕敬到害怕的程度，白宁敬爱梁教授，梁教授也同样爱惜白宁，他们之间，是良师益友。
赵百倚默默地走开，溜达到学校中心湖附近，企图驱散心里的阴霾。
莫侵跟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最近的戾气很重。”
犹如一记冷刀从头顶削过！
赵百倚不明所以，“什么？”
“你变得嫉妒，多疑，虚伪。”莫侵淡淡地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接触过修罗刀的原因，你的性情变得阴郁，但是你自己似乎并未察觉。”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莫侵一一举例说明：
“你表妹的死，似乎对你影响很大，你的心情变得很低落，自牧安回来那晚见过那位教授后也是。”
“你并未完全信任向魏和项楚士，但同样你也并未对他们坦诚。”
“你时常观察白宁，和他作比较。”
赵百倚找了棵阴凉的树，坐下来细细想，他方才的情绪确实不对劲，居然会把矛头对准白宁。
“你确定是修罗刀的原因吗？可是你不也用着修罗刀？”
“我不确定。”莫侵说道：“但是修罗刀是鬼刀，确实会带给人戾气，我不受它的影响，是因为它原本的主人对我的照顾。”
“就算是这样，我就用过那么一两回，不要紧的吧？”
“不知。”莫侵说道，语气稍显愧疚。
“也怪我当时一时兴起碰了你的刀……”赵百倚应该是没把这件事多放在心上，自我安慰，“说不定几天之后就没事了呢，这就跟副作用差不多吧，我缓几天就好了，你不用担心，其实……我平常也是挺嫉妒多疑虚伪浮躁的一人。”
莫侵道：“且看几日。”
“嗯。”赵百倚同意，“实在不行，我们再找向魏商……”
赵百倚的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拿起来一看，真是白天别说人，晚上别说鬼。
他接起向魏打来的电话，没想到传来的是项楚士幽幽怨怨的娇嗔绵长的声音，“喂，小赵同学呀，你什么时候来青河巷坐坐呀，你好久都没来青河巷玩了～”
“……能好好说话吗？”
“你家这食尸鬼太能吃了，好难养啊！”项楚士即刻换回教训的语气，“向魏已经撂下话来了啊，我跟你说，赶紧来把他领走，要不就要多收你房租、水电、伙食，还有保姆费！”
项楚士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苦和威胁，偶尔传来食尸鬼几声委屈巴巴的叫唤声，向魏似乎也说了句什么，赵百倚没听清楚。
项楚士倒是跟复读机似的，“还有啊向魏说了，之前你的四千块还没结，加上你和小十在这儿住的一天两天，按钟点房价格来算……”
巴拉巴拉一大串讨债信息灌进赵百倚的耳朵里，他认真地想了想自己的存款，考虑着要不要挂掉电话，当没事发生。
项楚士立刻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今晚十点青河巷47号，一手交钱一手交鬼，你要是不来，就别怪我判助大人不给你家小十吃饭！”
赵百倚：“……”
项楚士帅气地挂掉电话，感觉自己完美地完成了任务，对向魏“述职”，“我吓唬过他了，他说很快就把钱转过来，所以我的房租能迟一点交吗，房东？”
向魏：“……”
不明真相的赵百倚：我什么时候说过转钱这话了？
所以当赵百倚来到青河巷的时候，项楚士依旧可怜巴巴地求着向魏，请求迟点交房租，“你知道我的，现在开学了哪有那么多学生学书法啊，寒暑假赚的都花得差不多了，我哪里有钱！哪里有钱！要不您收冥钱吗，我把我工资给您！”
向魏拒绝。
项楚士于是开始撒泼打滚，鬼哭狼嚎。
赵百倚鄙视他，“别嚎了，项楚士，大半夜怪吓人的。”
“青河巷里，不嚎也吓人。”项楚士怼他。
“小十呢？”赵百倚舒服地坐下来沙发，不知为何，一进屋，他就觉得自己有点头晕，大约是这几日担惊受怕累着了。
项楚士盯着他，眼神是瞟向他背后的，“不就在你后边儿吗？”
赵百倚一转头，妈呀，吓得一蹦哒，只见小十咧开他善意的微笑，双手搭着趴在他后边的沙发背上。
“哎呦，真是！”
向魏冷冷地看着赵百倚，“微信还是支付宝？”
“……”行吧，他现在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向魏掉钱眼儿里了。“先给你一千，剩下的先记着。”
向魏点头，认真地盯着赵百倚看。
赵百倚被盯得紧，心想，这人也太过分了，他人都在这儿了，还能跑了不成，于是拿出手机给向魏转钱。
向魏的手机振动了一下，随之，向魏的视线离开赵百倚，挪向手机。
项楚士乘虚而入，“那要不我也先欠着？”
“你欠两年了。”向魏内心毫无波澜，想起两年前白宁把项楚士扔过来他这里的时候眉眼带笑地说的那句“以后就拜托你养他了”，后悔莫及。
“这两年来，我也没少帮你干活啊！”项楚士大哭大闹的，“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而且这几天的外卖都是我叫的，小十吃得又多……”他把目标瞄准了赵百倚，“你把他吃的喝的用的还钱给我！”
赵百倚据理力争，“我还是学生，还是消费者，哪来那么多钱啊！再说了我又没让你好吃好喝招待他，他实在饿了，你放他出去随便找点东西吃不就得了！”
“哇小赵同学，你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我被催房租已经很惨了，你……哎？”项楚士看着赵百倚，觉得他有点奇怪。
“干什么？”赵百倚被看得怪不好意思的，严正声明：“我喜欢女生的！”
“神经病吗？”项楚士白他一眼，“你最近有接触过人皮书的怨灵吗？”
“最近的话，只有他了。”赵百倚指着小十说，小十居然傻愣愣地摇了摇头。
众人一惊，“你为什么摇头？”
“渊。”
“冤？”项楚士不明所以。
然而赵百倚的脑海里有某页人皮书的画面一闪而过，犹如神来之示，他脱口而出：“渊？”
小十眼睛亮了，看着赵百倚点点头。
“好像是人皮书里的。”
“拿来看看吧。”项楚士就要起身去拿人皮书。
“那一页就一个字，深渊的'渊'，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项楚士的眉头难得皱了起来，“这么神秘？小十你认识那个什么渊？”
小十答：“见过。”
“什么时候见的？”
“刚刚。”
轰！
“刚刚？不会吧？你有感觉到什么吗？”项楚士惊悚地回头问向魏。
向魏也只是摇头，“原以为只是沾染上鬼气，没多在意。”
“这厉害了。”项楚士大惊，“还能有鬼物进来，一判助一天师都察觉不了的？”
赵百倚意识到这似乎是挺惊悚的一件事，“什么呀？它刚刚在我身上吗？”
“你过来，我帮你看看。”向魏如是说，转身回房。
赵百倚糊里糊涂的，被项楚士推搡过去，小十也想跟过去，被项楚士拦住，“小十你走远点，莫侵也别进去了。”
莫侵随即从佛珠里飘了出来，静候在门外。
赵百倚进到向魏房里，还没看几眼，就被项楚士拉到阳台上，阳台的尽头一侧，还有一扇门。
推门进去，赵百倚好像掉进了黑暗的冰窖里一样，打开灯，才看清里面是一间很空的房间，只摆着一张桌子，靠在墙边。
赵百倚抱住自己，“是我自己的原因吗？好冷啊！”
项楚士说：“那应该就是你自己的原因了，这间房间的墙里头，全是八卦镜对着。”
“站中间。”向魏指着地上说，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团线，他跟项楚士合力将线绕在地上，摆出八卦阵的形状，赵百倚刚好站在中间。
“我就站在这儿不动吗？”
“也别说话。”向魏说道。
好吧，赵百倚闭上嘴，乖乖地站定，项楚士也退到角落里。
向魏站在阵外，就像电影里演的神棍那样，嘴里念念有词，摆出阵势，瞬间脚下生风，地面打开，低头一看，好像自己凭空站在漆黑一片的无底洞上，赵百倚瞬间腿软，想起了多年前自己瑟瑟发抖地挪过玻璃桥的恐怖经历。
“不要动！”向魏冷冷地制止赵百倚想要偷偷挪动的脚，与此同时，原先的八卦阵显露出红色的光芒，如同安全地带一般困住赵百倚。“底下是鬼界，掉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赵百倚是被吓得僵在那里的。
他明明害怕，却还是忍不住，颤颤巍巍地往底下看，一看，好像戴上VR眼镜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当他反应过来自己要尖叫时，自己已经跌到了底儿了，荡起一层灰。
他半张脸，都埋进了沙子里面，抬眼一看，迷蒙蒙的一片，他摸下来一把沙子，眼睛干净了之后，一栋破楼堪堪立在他跟前！
那是一栋残破的旧楼，里面生长着参天的大树，枝叶穿透楼里的窟窿，哭漏着悲绝的风声，赵百倚一下红了眼眶。
楼前的一颗大树拔地而起，枝叶落在风里，树根披露在沙间。烧红的火，飘着尘埃，败落人间，遗世独立。
他不是没见过这栋楼这棵树，在生死之际，在混沌的梦，他曾眺望。
但如今，他身临其境。
感受着连自己都未知的痛恨。
“赵百倚！”
劈天盖地地扑下来一句叫喊，赵百倚看见满眼的火光在焚烧，每片叶子都挂着衰败的尘埃，他的身上映烫了满身的火都没感到灼痛。
赵百倚意识到自己回来之后，看向向魏的时候，人都是模糊。
他抬手一抹，发现自己居然哭了。眼泪沾在他的手上，手上真真切切地冒着紫气。那紫色飘渺萦绕，隐约泛着阴谲的黑色，看久了会感觉越陷越深，思绪变得沉重跌坠。
向魏喊他一声：“百倚。”
他没反应。
项楚士走前一步，看见赵百倚眼睛里倒影着阴邪的紫色烟雾，于是拍了他一巴掌。
赵百倚即刻辗醒，仿佛久睡过后突然醒来的窒息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我干嘛了？”他愣愣地问，眼眶湿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