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百倚做了个梦，梦见旷野之中藏身风沙的那栋破楼，里面有树永不知足地生长，枝繁叶茂，直到把破楼里的所有空洞和破烂都填满。有人站在楼顶的一角，岿然不动，静默之际那人将脑袋一侧过来，犀利的紫色的光芒罩在眼睛上，然后纵身一跃——

惊醒！

赵百倚蹬了一脚，吓出一身冷汗。

他似乎很虚弱，费了好大劲把身体撑起来，往窗外一看，迷迷糊糊地好像看到梦里的那双眼睛从车窗外掠过。他揉了揉眼睛，认真看看，浑噩的记忆变得更加模糊，最后丢失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确切地说，是深夜十二点四十七分了。

他隐约记得自己在白宁车上睡着了，醒来也依旧是在白宁车上无疑，只不过……白宁这是把他载到哪儿了，人也不见了。

拿出刚修好的手机一看，全是爸妈打来的未接电话，还好向魏有发信息来告诉他已经转达他安全到校的信息给他父母了，他才安心。

他暗自庆幸，没想到他妈妈强行留下向魏和项楚士的手机号码还是有点好处的。但是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还是早上再报平安吧。

给白宁打了个电话，铃声是响在车里的。赵百倚从副驾驶座拣上白宁的手机，拔了车钥匙，下车了。

四处张望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这附近似乎是个简易车棚，停着很多废弃的破烂的各类车子，横七竖八，从中吹过的夜风装神弄鬼地哀嚎。

不远处似乎有点光亮和声响，赵百倚于是走了过去。

一走近，赵百倚就知道白宁肯定是把他带到命案现场！

哪里都拉着长长的黄色封锁带，穿着警服的巡查警察一看见赵百倚，就把他拦下，“先生，这里不能进。”又问：“先生你是什么人，这个时间过来？”

赵百倚挠挠头，“额，我，我是过来找人的。”

“找什么人？”警察同志问。

“赵百倚？”

正要报出白宁名字的赵百倚抬头一看，惯常穿着黑色外套的薛凯已经走到他跟前来了，一把拉起封锁带，对警察同志说：“这我朋友，麻烦了。”

警察同志点点头，赵百倚一弯腰，就进现场去了。

“白宁在那边呢，估计没空。”薛凯带着他往里走，“今天这案子够呛，尸体全被剁成肉泥了，还不知道有几个死者呢。”

“剁成肉泥？”赵百倚胃里空着，引起一阵反感，但估计这段时间再也不想吃肉丸之类的食物了。

“是啊，场面有点吓人了，一车子的后备箱，全是肉泥，打开的时候，好几个同事都吐了，亏得还剁得那么碎。”薛凯即使打着哈欠也喋喋不休地说着，企图用说话来缓解疲惫。

然而下一秒，薛凯定住了，眼神发光地看着前方。

前方，阮娉婷明正目张胆地现出原形，一身粉衣古裙，曼妙地站在前方，等着赵百倚和薛凯走来。

“……”赵百倚无语，估计是向魏不想带她回青河巷，把阮娉婷扔他这儿了。

“这位小姐是……”薛凯目不转睛地看着阮娉婷，欲言又止。

阮娉婷很受用薛凯的垂涎，微微矮身行礼，一派娇羞赧然姿态，“小女子娉婷，见过公子。”

一旁的赵百倚心想薛凯不会把持不住春心荡漾吧？

确实，面对阮娉婷的绝色，即使是身为钢铁直男的薛凯也还是忍不住说：“这是凶案现场，闲杂人等不准随意走动！”

阮娉婷顿时石化……

赵百倚目光崇敬地继续跟着薛凯走，觉得薛凯更加威武正直了，果然是国家培养出来的人才啊！

“目前倒也没有什么发现，光是处理那车肉泥就已经花了好长时间了，现在我们正在查车子的主人和报案人，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得看白宁他们……”

薛凯还没说完，张哥跑过来报告，指着一个方向说：“又发现了一车，在那边。”

薛凯眉头一皱，“法医过去了吗？”

“过去了，还有那边的厂房区还需要人手排查，地方太大了。”

“我再让人过来。”

“好。”张哥说着，看了赵百倚几眼，认出了他，下意识地将他出现在这里跟灵异事件串联起来，偷偷问薛凯：“这案子又跟他有关系？”

“别胡说，他来找白宁。”薛凯替他澄清，指了一个方向，“白宁也应该在那里，你自己过去吧，我手头上还有事情忙。”

白宁穿着白大衣，蹲在一旁，拿小勺子勺着一小坨肉泥，仔细观察着。他的口罩被扒到下巴，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令人反胃的味道。

赵百倚捂着鼻子，拍了拍白宁的肩膀，把手机放进他口袋里的时候摸到他口袋里还有口罩，顺便拿出来给自己戴上了。

白宁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抬了抬手上的小勺子，“我这儿还得忙呢，要不你先开我车回去，暑假那会儿拿驾照了吧？”

“拿是拿了……”赵百倚尽量不去看那堆恶心的东西，强忍住胃里翻腾的感受，蹲下来，“你要忙到什么时候啊？”

“不知道啊。”白宁无奈地叹气，毫不客气地说：“我另一边口袋里还有手套，给那边的4号取个样。”

赵百倚心不甘情不愿地从他兜里掏出手套戴上，开始工作不到片刻，阮娉婷在他眼前一晃，落在了白宁跟前。

她像个坠入爱河的小姑娘，托着腮帮子，一脸爱慕地看着白宁感叹，“这位公子长得真好看。”

赵百倚无语，心想果然古今女生都是喜欢帅哥的，他输给白宁的可还真不是一点两点的。

但是显然，白宁没看见她。

阮娉婷审视自己，又瞧瞧白宁完全无视她的模样，拿手晃他的眼睛，又闻闻他身上的气息，最后伸手去碰他。

可奇怪的是，她确实可以碰到白宁的身体，但是白宁像丢失触觉一般，完全感受不到阮娉婷的触碰。

白宁被薛凯喊去另一边工作，阮娉婷则彻底陷入自我怀疑的恐惧当中，“怎，怎么，公子能看见娉婷吗？”

赵百倚冷漠地点点头，把肉泥样本装进密封袋里，捏好封条。

阮娉婷又捉着几位无辜的警察群众问，“公子能看见娉婷吗？”

警察同志们看着眼前这个Cosplay的小姑娘，一律诚实地回答，“能。”

阮娉婷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跑到赵百倚身边，指着白宁问：“那位公子，那位公子怎么看不见娉婷？”

“他是看不见鬼的，死心吧，他有女朋友的了。”赵百倚给她泼冷水。

但是阮娉婷才不在乎呢，一直纠结：“他怎么看不见？娉婷明明让他看见了啊！”

“我也不清楚好吧，我改天问问他。”

赵百倚对白宁也好奇着呢，项楚士说白宁是永不撞鬼的体质，跟他完全相反，让他不由地羡慕啊！

“想什么呢？”

咦？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

赵百倚心里琢磨着，抬头一看，紧张而谦逊地问好：“梁教授好。”

梁教授看他一眼，用的是那种课堂上审视学生的精明眼神，在赵百倚看来就像是谎报病假的学生在网吧被老师抓个正着。

梁教授关心他：“跟谁说着话呢？身体好些了吗？”

赵百倚这才反应过来阮娉婷不见了踪影，“没……我我自言自语呢，我身体好多了，谢谢梁教授关心。”

“是跟着白宁来的吧，也好，从旁学习学习，你的理论知识挺不错的，就是缺点实践经验，你跟白宁是同学，交流、学习也比较合得来。”

赵百倚心想，就算是同学，他跟白宁也不是一个水准的。即使内心戏很足，但好听的话还是得说：“嗯，是啊，我会好好学习的了。”

“嗯。”梁教授点点头，提起来说：“你的实习期快到了吧？”

赵百倚才突然醒悟过来，现在是四月初了，他将近三个半月的实习快要结束了，之后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他早该想好的，结果这段时间被接二连三的事情困扰，他忘了。

“额，是的，下星期就要结束了……”

“想继续留下来，还是有别的打算？”

“这个……不是要看梁教授您的评估的吗？”赵百倚试探性地问道。

“那你觉得，你在我这里的评估，会满意吗？”

赵百倚如遭雷一击，脸色变得铁黑，从耳朵根开始发凉，“这个……”

满意不满意他说不准，不过肯定不如意。

“我的评估是一回事，你的意愿是一回事，这样吧，反正白宁回来了，接下来这个星期你也不用出任务，你回去好好想想，顺便把论文和实习报告写写，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交流。”

赵百倚木然地点点头，目送梁教授远去。

梁教授手里拿着警局的档案夹，显然是刚从局里开完会过来的。他走到白宁身边，交谈几句，套上手套，接过工具就开始工作。

那认真工作的两个人身上，仿佛披着光辉。

赵百倚衍生出落寞的情绪，每每跟白宁一对比，他的嫉妒感就会像疯长的藤蔓，迅速攻破情谊的界限。

正垂头丧气着呢，阮娉婷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疑惑的眼神看向梁教授离开的方向，问道：“那人是谁呀？”

“什么？”赵百倚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当中，没听清阮娉婷的话，把样本分类好，勺子一放，暂时走开了。

阮娉婷居然也没纠缠，盯紧梁教授，原地消失了。

虽说赵百倚明白：站在学术角度，自己本就不是被看重的那类学生，跟白宁没有可比性，没必要非跟白宁比个高低，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能耐。

站在朋友角度，赵百倚也不是那么死心眼的人，白宁是个值得交的朋友，赵百倚也很珍惜和白宁的交往。

但是“明白”，不代表“释然”。

赵百倚往人少的地方去透透气，想起昨晚还在家时他爸问他将来工作的事，烦心得很。

刚走出封锁圈，有奇怪的声音传过来，像老鼠偷食的窃语，一阵一阵的，引人好奇。

赵百倚站定，细细地确定声音的来源。那是两排对立的废弃厂房，亮着几盏微弱的路灯，而他刚好站在路口。

夜晚的风有点凉，在两排厂房的“狭管效应”之下，夹杂着荒废的锈尘味和腐臭味，直冲赵百倚而来。

嗯？

腐臭味？

赵百倚抬起自己的手，嗅了嗅自己的衣袖，确实沾染上尸臭味，但也不至于这么浓吧？

他扭回头看，亮着灯的勘察现场才应该是发现肉泥和肉泥发出腐臭味的方向，但是现在风是往现场吹的，没站到这风口，还真发现不了这儿的腐臭味。

他才想起来，哦这应该就是张哥说的还没来得及排查的厂房区。

进去看看？——有一个声音在诱导他。

“有怨气。”莫侵提醒他，并站到了他身后。

“怨气？”

赵百倚及时停步，站在光与亮的十字路口，因为黑暗的夜风直袭而瑟瑟发抖，缺乏勇敢，“要不给向魏打个电话？”

有怨气，就说明有鬼；有鬼，那还得向魏来处理。

他给向魏打电话，好久都没人听。

但是风声不停，窃音回荡，在寂静的少人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声波在他心底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占据他的脑海。

进去看看？——有一个声音在诱导他。

他转身向黑暗里走去，赵百倚的脑子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决心。

至此，他和白宁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同一横向对比中，一个是从黑暗走向光明的人，一个是从光明走向黑暗的人。

而赵百倚，是后者。

他说不上是义无反顾，但是却有命运使然的成分在作怪。

当他走近那片阴森的厂房区的时候，他的感官立刻变得敏锐，搜索着黑暗里的暗潮涌动，迅速判断窃食声的方位。

“右边吗，莫侵？”

他在黑暗中的灵敏度提升了，而自己浑然不知。

“是的。”莫侵说。

得到肯定，赵百倚将目光锁定在右边的厂房。厂房只有两层楼高，楼与楼之间的间隔不远，翻身一跨就能过去。

赵百倚凭着声音寻着味儿，来到一栋楼前。门一推就开了，落下好多的灰尘。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明，荒废许久的黑暗里似乎闪现一抹紫色，他再晃晃手机，发现是手机反光，没什么异常，顺势走上了二楼。

赵百倚于是壮着胆子，接连翻过几个相连的阳台，到了一间房前，忍不住捏住了鼻子，与此同时，屋里的窃食声戛然而止，潜伏起来。

房前两侧贴着破烂的对联，随着风吹微微晃动。门窗都紧紧锁上，赵百倚举着手电筒，从窗口望进去，看到的是紧紧实实地拉好的窗帘。

赵百倚四处张望了下，捡了块小砖头，退开几步，摆出架势要扔出去，酝酿了好久，最后他说：“莫侵要不你来？”

他倒也不是害怕，主要是砸窗户这事，即使在他小时候很调皮的阶段，也不曾做过。

他还是很温和善良一小孩的。

莫侵很是利索，拿住砖头精准地扔了过去，“砰”地一声，砸出一个完美的缺口，但奇怪的是，砖头掉进屋里没砸出声，只听见轰然响起“嗡嗡嗡”的声音。

赵百倚伸手进去，打开窗户开关。一打开窗，一股呛鼻难闻的酸臭味迎面扑来，成群的苍蝇“嗡嗡”声地飞扑出来。

浓郁的腐臭味，专吃腐肉的苍蝇，赵百倚几乎可以预料里面有什么。

静候了好一阵，苍蝇暂时安分下来。

赵百倚探个头进去，更加强烈的酸臭味扑将过来，就算是干过解剖的他也被熏得一缩头，“呕”，吐了。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一个极其高大的人破门而出，仿佛一道黑影“咻”地闪了过去。

赵百倚兴许是睡足了觉，精神特别好，也特别集中。他身手敏捷，一转身，一钩爪，一定脚，发现黑影早跑没影了。

他继续撑着栏杆吐。

莫侵冷漠地飘离地面，从窗户钻了进去，只一小会儿，出来告诉赵百倚说：“里面好多死人。”

赵百倚撩起衣服擦擦嘴，顺便就着衣服捏住鼻子，鼓起勇气往里面一看。地上铺了满满一层的肉泥类状物，成群成群的苍蝇附在上面，场面极其恶心。

赵百倚急忙地掏出手机，手忙脚乱地还输错了一次密码才终于打开，给白宁打了电话过去，让他赶紧带人过来。

薛凯和白宁带着警察和法医匆匆忙忙地赶来，拉上封锁带。

薛凯一边夸赵百倚好帮手，一边转过头去骂了手底下的人几句，让他们加派人手，扩大搜索范围。

这是件大案。

两车子的后车厢，加上这一房子的……肉泥，我们姑且这样叫吧，死的人不会是少数。

饶是从事法医工作三十多年的梁教授，也没见过性质如此恶劣、死数如此之多的案子。年轻的、经验少的同事就更不用说了，全被脸色铁青的薛凯赶到别的地方去吐了。

赵百倚缓了好久，白宁坐到他旁边伸着懒腰舒缓筋骨，忍不住挖苦，“多亏你了，我还得干半宿呢。”

赵百倚也很委屈，“我一整天的东西都吐完了，梁教授让我休息一下。”

白宁递过来一根巧克力，他吃了两口，感觉自己吃的是腐肉味的，又还回去了。

白宁倒是不嫌弃，秉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几口吃完了。“行啦，你自个儿待着，我先干活。”

看着白宁远去的背影，以后的赵百倚永远都会记得——白宁的白大褂迎风飘扬的这一幕。

那个人，始终像他的名字一样，扮演着生命的一抹白色，不含杂质，不趋颜色。

赵百倚勉强在车里打了个盹，早上六点，白宁才回车里，顺便扔给他几个饺子。

他还没刷牙，放到了一边，“熬了一夜？”

白宁打了个哈欠，纠正他，“严格意义上来说，是通宵。”

“你能开吗？”赵百倚有些担心，“毕竟俗话说，行车一走神，事故敲你门。”

白宁扫他一眼，“你敢开吗？”

赵百倚摇摇头，他不敢，他是新手他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