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深夜,赵百倚一不敢回家,让家里担心,二不熟路线,找不到医院诊所,所以向魏只好替赵百倚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剩下的收尾工作,落到了项楚士肩上。
项楚士嘟囔着,“什么粗活儿都交给我,堂堂判官助理也是你们能使唤的?”一脸委屈地开始收尾工作。
他先是料理了义庄外那一片生息灵小鬼,当然了,是以骂鬼为主要形式,以谴责他们追打判官助理为主要内容。
之后,赵百倚总算是见到了判官助理的一点真本事,开了眼界。
项楚士训完那群小鬼之后,召上来一队穿着白色衣服的阴差,统一的纯白面具,统一的手执长棍。阴差给生息灵左手带上一个小银圈,让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排着队,阴差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将它们带走了。
“这是要把他们带去地府吗?”赵百倚好奇地问。
“嗯,不过应该是要带去罚恶司受苦,之后才能轮回。”项楚士回答说,而后又惋惜,“应该先拉去姓崔的那儿晃一圈的,让他看看他当初把我扔上人间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罚恶司?”
“罚恶司是钟老头管的,那地方凶得很,坏人恶人,一般都是分配到那儿去的。”
赵百倚猜他说的钟老头,是钟馗。
“冥府真有四大判官啊?”
“嗯哼,阎王,判官,阴帅,阴差,跟人间流传下来的没差多少。其实吧,人间,地下,天上,都是互相影响的,有些东西,自古就在那儿了,可别的地方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自己也是想添置几件的,又或者你猜想说我应该有的东西,但我没有呀,那怎么办呀,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弄出来一个呗,于是也就有了。”
项楚士罗里吧嗦地解释,赵百倚听得一头雾水,走到一边,自己琢磨去了。
然后项楚士就把目光转移到了那几排站岗的僵尸身上,他冲墙角的阮娉婷招招手,阮娉婷努努嘴,过去了。
“你这是什么东西啊?”
“僵尸啊,看不出来吗?”阮娉婷没好气地回答说。
“我当然知道这是僵尸了,你干嘛把它们弄成这样啊?”
“不是我把它们弄成这样的。”阮娉婷辩解说:“我死了之后,我就这样了,它们也就这样了。”
“那你说说,你怎么死的?”
“你是判助,你不知道吗?”阮娉婷一开始还以为项楚士是判官,还想着巴结呢,没想到居然只是个判助,身份矮了一截,唉。
“我是判助,我还一个个查你们怎么死的啊?问你就赶紧说,要不你跟外边那伙的一块走。”
阮娉婷瞧一眼外边,都走没影儿了。
“我可以叫它们回来。”项楚士冷血地来了这么一句。
阮娉婷一瞪眼,红光一闪,身上的粉色衣裳逐渐转成红色,当还处于渐变阶段,项楚士就急急喊停,“告诉你啊,吓唬判助不会给你捞着好处的。”
阮娉婷一插手,飘到了小棺材上坐着,“我叫阮娉婷,是顺治年间生人……”
“死的时候呢?”
阮娉婷瞪项楚士一眼,插手的动作更加大小姐脾气了。“死的时候二十一岁……”
项楚士随意扫了阮娉婷的头发一眼,“二十一岁,你那会儿二十一岁还没嫁呢?”
阮娉婷怒了,顿时变身红色厉鬼,“你管我嫁没嫁呢!我是出嫁那天死的!”
项楚士被吓唬住了,不打算再多嘴。但是阮娉婷却委屈巴巴地哭了起来,梨花带雨,清泪沾睫,如出水芙蓉上的滴滴珍珠。
“哎,你别哭啊,好好说话不成吗?”项楚士头大了,“要是宁宁在就好了。”
赵百倚附议,白宁可会哄女孩子了。
“娉……娉婷出嫁那日,还未拜堂,夫君就被娉婷的一个失心疯的爱慕者杀死,夫家说娉婷克夫,竟然将娉婷毁容生葬,陪伴夫君九泉之下。但是娉婷有怨,死后化作魅鬼,杀死了杀害娉婷夫君的凶手,把他的皮剥了下来,娉婷换上了他的皮,才得以恢复往日容貌。后来,娉婷回夫家讨回公道,但是夫家的人却找了个道士,把娉婷困在了这个棺材里。幸好娉婷的父母偷偷地将娉婷重新安葬在别处,还给娉婷安置了些下人照顾娉婷,娉婷才得以苟延残喘到今日。”
“那你又是怎么得到那颗佛珠的?你不是不能离开棺材吗?”赵百倚走近那棺材看看,棺体外有网格状的线路,由于之前他磨擦去了些痕迹,已经变得不完整了。
“娉婷主魂魄是不能离开棺材,但娉婷死为魅鬼,总算是能在自家坟墓里行走的。而娉婷之墓,本就在公子的太爷爷太奶奶的坟墓之下,只是时过境迁,娉婷的墓被泥土覆盖,偏移了些位置,才将公子的太爷爷太奶奶之墓修在了娉婷上面。”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太奶奶太爷爷的坟墓是归入到阮娉婷的坟墓范围之内的。
“本来,娉婷是很生气的,上去打算把公子的太爷爷太奶奶赶走。但是那日,娉婷看见墓前有颗会发光的佛珠,娉婷随手捡来瞧瞧,竟然被吸进了一个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出不去了。后来,那棺里的老人来找娉婷,嘱咐娉婷好生看护佛珠,说只要公子来了,公子身上的佛珠跟娉婷捡到的佛珠同为一体,联系强烈,娉婷就可以请公子解救聘婷了。”
阮娉婷眉目流转,柔柔地望向了赵百倚。
赵百倚打了个冷颤,转身走开了,去跟那两个“叛变”的小鬼讲话。
“那这样,你投胎去吧。”项楚士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
阮娉婷躲远了说:“娉婷被困如此之久,刚得自由身便去投胎,娉婷不愿投胎。”
“那你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你投胎去吧,免得扰乱人间秩序,鬼差还得玩命儿抓你。”
阮娉婷不服,指着莫侵说:“她不也没有去投胎,娉婷也不去投胎。”
项楚士目光闪烁,欲言又止,换了种说辞:“莫侵要报恩……”
“那娉婷也要报恩,娉婷得赵公子搭救,必须报恩。”
赵百倚及时地说:“你已经救过我了,就当报了吧。”
他有莫侵一个鬼就够了,阮娉婷太矫情了。
“公子偏心,她要报恩,公子就随她报,娉婷要报恩,公子却不愿。若说娉婷救了公子一次,娉婷之恩已报,那她救公子那么多次,早就报完了,公子却还要她报。”
额,赵百倚一时间无法对答。
项楚士被绕晕了,赶紧说:“行了行了,什么报不报的,你想留着也行,但是你这些僵尸不能留。”
“它们?”阮娉婷不屑一顾,“它们只是我家的下人,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咯。”
语毕,闭目养神的向魏暗中运气,僵尸身上即刻燃起熊熊火焰。
“你,你,你!”阮娉婷气绝,指着罪魁祸首向魏,愣是骂不出来,只气得发抖。
她倒不是气向魏烧了她的下人,而是向魏蒙声不吭就下此毒手,实在是驳了她的面子。
项楚士又打圆场,“不烧都烧了,你能让它们跳远点烧吗,这火有点呛了。”
阮娉婷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但是项楚士还是秉承着判助的职责,不能让阮娉婷随意扰乱人间秩序,按例问了句:“那现在是怎样,你自个儿玩去,还是跟我们一块走啊?”
阮娉婷昂起头来,理直气壮,“娉婷自然是同公子一起,公子去哪,娉婷就去哪。”
赵百倚当即不答应,“不行!”
“怎么不行了?”阮娉婷一身红衣,差点吓晕赵百倚。
阮娉婷一生气,就爱变装,还是大红装。
赵百倚眨眨眼缓缓神,瞧了一眼莫侵的白色,才稍微感觉到色彩的美好。
“我,我的意思是,你跟着我可能会很危险。”
“怎么危险了,如果公子有危险,娉婷也可以保护公子。”阮娉婷向莫侵投去敌对的眼神,心想,虽然她是鬼将,但是体内混元不定,定是受过重伤。
“这不是保护不保护的问题,这是……”赵百倚暂时想不出好办法来,向魏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项楚士也正拿着看戏的眼神看戏,莫侵就更不用说了,在沉默这方面,她比向魏过之而无不及。
“好吧,但是先说好,我不对你负什么责的啊,你做你的事儿,我忙我的活儿,互不相干啊。”
赵百倚事先声明,阮娉婷也暂时答应下来了,末了还朝莫侵抛去一个胜利的得意眼神,遗憾的是莫侵无动于衷,一场战争戛然而止。
义庄里数十具僵尸燃烧着,腐肉味和烧焦味混杂在一起,难闻也灼热,决定先去果园,把剩下的事料理完。
可张师傅怎么办呢,赵百倚提议就把他扔着算了,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醒,项楚士觉得不妥,张师傅弄出来这么多破事,怎么能这么便宜他,于是挑了个最破最烂的棺材把他关进了进去。
两个小鬼倒是没跟赵百倚他们走,乖乖地等在棺材旁,向魏走前吩咐它们:“他醒了,就让他走,之后再跟赵家解释,还有,钱也要退。”
两个小鬼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路上,赵百倚跟莫侵攀谈。与其说是攀谈,不如说是赵百倚自言自语,莫侵的性子跟向魏一般冷清,但是向魏好歹还有个面部表情摆在眼前可揣测,可是莫侵就是白色的一团迷雾,可以稀薄到你追查不到任何踪迹,也可以密实到你探索不到任何空隙。
而跟在他们身后的阮娉婷却被项楚士缠住,抛给她一系列问题,诸如生辰、死忌等信息一一记录在册。
“哎呀,你烦不烦,这些东西可不可以以后再问。”阮娉婷瞧着赵百倚和莫侵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
明明她青春美貌,不比那个白花花一张骷髅脸来得赏心悦目吗?明明她巧笑嫣兮,不比那沉默寡言的倾听机器来得讨人喜欢吗?
“以后我才懒得管你这点破事儿呢,要是上头怪我没把你抓下去投胎,我怎么说,当然要想把信息工作做好啦,存个档,我才不慌。”
“哼。”阮娉婷看着赵百倚和莫侵,不由地嫉妒心起,酸酸地问:“你说,我比不过那个鬼将吗?”
“人家叫莫侵,你当然比不过了。”项楚士如此说,顺便训了她一句,“你明明是个魅鬼,嫉妒心怎么这么重,还没修到家呢,长点心吧。”
而后又补充说:“不过也难怪,魅鬼以姿色魅力为重,你嫉妒也是应该的。不过你也只是个百年的魅鬼,就算有点姿色,也只是有点姿色。再说了,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以貌取人的,你看你家赵公子,他就很喜欢连五官都没长齐的莫侵。”
阮娉婷把目光遥遥地送到赵百倚身上,赵百倚惨烈地扶着他的手腕,喋喋不休地向莫侵诉说他的疼痛,但是莫侵无言伫立,姿态堪比一尊永恒的雕塑,不说一句话,永远在飘那里。
阮娉婷实在是想不通,莫侵有什么好的,一路上生着闷气。
走了一段路,赵百倚却突然回过头来,往阮娉婷方向看过去,目光甚是期待而急切,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阮娉婷心中一喜,抬起小手绢,抿着嘴,低着眉,一派娇滴滴小媳妇儿模样。
岂料往回走的赵百倚直接越过了阮娉婷,挨着向魏,并肩而走,阮娉婷瞬间垮脸,粉色的衣裳红了大半。
而此时的莫侵也飘到向魏身后,赵百倚才开口说:“向魏,现在三角锁是已经断开了是吗?”
“是的。”佛珠已经全然没有了光彩,不再具备锁阵的功能。“三角锁不再承接联系,缚命棺也就没用了。”
随之,向魏掏出那三颗佛珠,递给赵百倚。
“给我?”
“本来就是你的。”
向魏如此说着,一张符箓飞到他跟前,他看了一眼,揭下来,折好放回兜里。
赵百倚把佛珠收下,好奇地问那符箓:“这是……”
“这是我留在果园的灵符,它说有人将你小叔一家送回去了,墓也重新修整好了。”
“是什么人……”
“应该是你太奶奶。”
“太奶奶啊……”
不是说走了吗,怎么还特意回来给他们收拾残局吗?
“那我们也回去吧。”项楚士插嘴说,“我好累啊!”
于是掉头回家。
“另外你堂妹……”
“她要死掉吗?”赵百倚有些不忍心,毕竟赵柏青还那么年少,她还是个孩子。
“她已经死了,徒留人间是无益的。”向魏说道,近乎冷血。
项楚士也附和着说:“对啊,要是被巡逻的鬼差抓到了,是要受罚的。”
赵百倚悄然放慢了脚步,只有莫侵飘在他身后。
赵百倚一路沉默,回到家时,家人都睡下了,但是赵柏青的房间还亮着微弱的光,从门缝里泄露出来,泄露着夜里不眠的愁绪。
赵百倚已经把自己清洗过了,清清醒醒的,犹豫再三,还是敲开了赵柏青的门,跟在他身后的,是打着哈欠的项楚士。
本来赵百倚是想带向魏来的,但是他猜赵柏青应该是更喜欢项楚士这类的奶狗型小男生,硬是把赖在床上的项楚士拽了出来。
让项楚士来劝她,总比向魏那冷冰冰的语气和脸孔来得不那么惨烈。
赵柏青把门打开,浓郁到发臭的香水味飘出来,项楚士一下子就被刺激醒了,睡意全无。
赵柏青乖巧地坐在书桌前,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双手搭在膝盖上,赵百倚记起她小时候读幼儿园时,都是以这般乖巧的坐姿坐在彩色的小板凳上的。
赵百倚也无言地站在那儿,内心拒绝年轻生命的逝去,但是他也明明深知“她已经死了”,他只是做不到像向魏那般认清现实。
项楚士看看赵柏青,也看看赵百倚,叹了口气,看不下去了,把赵百倚推了出去,“你回去,我自个儿来。”
把门一关,项楚士直言不讳,“赵柏青是吗?”
赵柏青点点头。
她没有化妆,脸色是僵硬的黑色,斑驳的尸斑爬上她的脸,爬满她的手臂。
项楚士虽然一早看出来她没有人气了,但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模样,看惯了人间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也看多了形形色色的鬼样,看到这般惨状的尸体,他倒还真不习惯。
“你知道的吧,你已经死了。”
赵柏青点点头。
“那你也知道的吧,你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赵柏青点点头,眼泪滴在她的手背上。
项楚士一时间也搞不懂,她的身体已经坏死了,怎么还会有眼泪可以流。
“那你也知道的吧,人死不能复生。”
赵柏青又点点头,仿佛虚弱的灵魂已经撑不起沉重的躯体,只剩这一个举动能表达。
“你父母爱你,不希望白发人送黑发人,但是既然你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该让你父母知道,对吗?”
赵柏青点点头,抬起那张惨败的脸,她输给生命的终结,这是最后的失败,最后的不可避免的失败。
“我会死掉,会消失吗?”
“死掉不是消失。”项楚士收起往日嬉笑的脸孔,事实上,他在问赵柏青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收起那副嬉笑的脸孔了,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脸面。
他循循善诱,以极其美好的话语,劝导一个已死之人再死一次,多么残忍。
“死掉不是消失,是……”他企图用一种更浅显易懂的语言,来解释死亡,但是显然,他失败了。
“死掉……是你要跟我走,我带你去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