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百倚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鲤鱼打挺似的坐了起来,恍神地看看床下边站着的甘霖。
“你干嘛呢?”
“没,没事。”赵百倚满头虚汗,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甘霖看他脸色苍白,以为他是脑震荡的后遗症,提醒他说:“是不是昨晚忘吃药了?你今儿要不去趟医院看看?”
赵百倚这才想起来,“哦,对,昨晚是忘吃了。”
甘霖拿上书本,准备走了,“趁着没课赶紧去看看吧,一天天儿的神神叨叨。”
“哦,好。”赵百倚看着甘霖关上门,整个宿舍只剩他一个人了。
怎么回事啊?
是做梦吗?
赵百倚疑神疑鬼地走到窗边,探头下去看看,人来人往的,也没见什么异常,但心下一沉,越发觉得事态紧急了。
他可禁不住这样每天被吓唬几次。
他都做噩梦了!
于是马不停蹄地往第一院去了。
去第一院的停尸间拿点东西,对赵百倚来说,倒不是件难事。难的是,赵百倚去的时候,梁教授刚好后脚就到了。
梁教授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背后,“你在干什么?”
正蹑手蹑脚地往方浩野储物柜里摸索装着周医生心脏切片的小容器瓶的赵百倚被吓了一大跳,转过身来看到黑着一张脸的梁教授更吓得魂不附体,“我我我我我我......梁教授好!”
“今天没让你过来啊,开的也不是你自己的柜子。”梁教授往他身后撇了一眼。
“啊,我,我来,帮方师兄整理东西......”
“哦。”梁教授信以为真,点点头,“哦,对,今天方家的人来取遗体,他们让你来收拾。”
“嗯,对。”赵百倚心虚地顺着应承下来,如果是这样子的话,拜托赵百倚进来整理遗物是最合适的,一般的人是不允许进入解剖室的。
“那你待会替我跟他家里人说声”节哀顺变”,他是个很优秀的学生。”
“嗯,好的梁教授。”
赵百倚心虚地溜出停尸间,抱着一大袋方浩野的遗物,大多是工作笔记,最后一页,记载着三个字:“对不起”。
他冒昧翻阅了几页,看到了方浩野的努力,自愧不如。
他从中挑出一个精灵剔透的玻璃瓶,装进自己的口袋里,瘫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感觉自己像一个病入膏肓、就要死掉、只能享受最后一次阳光浴的病人。
晒了一会儿太阳之后,他往医院特定的遗体转移处走去。
方浩野的尸体刚好被抬上了殡仪馆的车,最后一位家属就要跟上车的时候,他跑出去,“那个......你好,我是方师兄的......师弟,这是方师兄工作上的物品,梁教授还托我跟您说一声,”节哀顺变”,方师兄”是个很优秀的......”法医。”
方浩野的家属谢过他后,那辆车扬长而去。
“谢谢你。”
一个声音凭空响起,赵百倚吓了一跳,回头发现周医生站在他身后,目送方浩野的车离开。
赵百倚连忙跳开几步,惊吓不已,“你怎么......”
周医生摆过头来,看向赵百倚,“你说他是个优秀的法医,谢谢你,这是对他最好的话了。”
青天白日之下,周医生扎着清爽的马尾,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
愣住了的赵百倚竟也觉得:鬼似乎并不可怕。
他们死后,依然是青春貌美,延续着在世时的温柔和好心,依然沐浴在阳光下,只是再也没有那么多人可以看见他们。
但还是会有人看见的。
赵百倚依旧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晒着太阳,他抬头,可以从走廊的窗口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走遍每个病房和诊室。
周医生说要在医院逛一圈再走,赵百倚就等着。
等周医生慢悠悠地飘完偌大的第一院,天色已经逐渐暗了。
赵百倚搭上公交回学校,周医生就坐在他的斜后座,看着窗外的景色,说着:“你好像不怕我了。”
“你好像也没那么可怕。”赵百倚小声说话,车上人不多,各人有各事要忙活,没空注意他。
“我死了,就在想,人和鬼有什么区别呢?”周医生说:“好像就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活着,只是之前的人们再也感受不到我了。”
赵百倚默默地听着,抬头看看前面车座的人们,的确,他们再也看不见周医生。
“对不起。”
“啊?”赵百倚疑问。
“我之前吓到你了,正式跟你道歉。”
“没,没关系的。”赵百倚竟觉得心里暖暖的。
方浩野师兄也这样跟他道过歉呢,虽然他分不清那句道歉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我太想跟他见面了,可是他总是避着我,后来甚至不来医院了。再后来你来了,我犹豫了很久,才想拜托你帮忙的,没想到我这副样子,还是把你吓坏了。”周医生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赵百倚心里的阴霾也消去大半,自嘲说:“我第一次撞鬼呢,还是会害怕的吧……鬼啊,还以为都会是电影里那么可怕的啊!”
“第一次?”
“嗯?”
“哦,没什么。”周医生笑笑,目光转移到他旁边的座位上,一个通体浑白的人正安静地坐在他旁边。
但她什么都没说,透过车窗,看见风景。
回到学校的时候,天际边还剩下一抹白色,泛着橘红。接近夏天了,天黑得晚,宿舍楼前人来人往,但是没人看得到周医生和方浩野,除了赵百倚。
赵百倚心想,或许,这也算是看不见的好处。
他识趣地避到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不打扰他们。
他们像是久别的情侣,在赵百倚看来,是这样的。
他们害羞而期冀地靠近,目光流转,婉言低语,互诉心肠。
看着看着,赵百倚困了,忍不住打了个盹。忽然吹来一阵寒风,脑袋在空中敲了一下,猛然醒过来,眼前尽是蓝蒙蒙的一片,像压低在眼前的满是星星的天幕,安静而美丽。
他看呆了,许久才注意到置身美丽蓝空里的周医生和方医生。此外,他们旁边还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分别带着牛和狗的面具。
面具人拿出钥匙,解开方浩野脚上银色锁圈,带着方浩野消失了。
一瞬间,蓝色的夜幕消失,只剩下周医生站在那里。
为什么……
为什么周医生不跟他一起走……
赵百倚刚要上前,眼前一晃,耳边恢复了吵闹,宿舍楼凭空出现,恢复人来人往的模样。
赵百倚只得停在原地,不知所措。
反正他不可能冲上去,对着别人眼里宛如空气的周医生说话。
周医生似乎是看到了他的顾虑,施施然走过来,面上依然带着温柔的微笑,但眼神里多了凄怆。
“怎么了?”
赵百倚关切地问,但是周医生径直走过,在石凳上坐下了。
赵百倚也走过来坐下。
“把我的心脏还给我吧。”她说。
赵百倚乖乖地把那个玻璃瓶拿出来,放到石桌上。
周医生盯着它看了好一阵子,“很漂亮吧?”
“嗯。”赵百倚点头。
然而周医生一笑,手指一挥,玻璃瓶盖倏然飞脱出去,不知道落在哪片草地,不知踪影。
“你这是做什么?”赵百倚不解,隐约闻到有福尔马林的味道飘散出来。
“方浩野已经去冥府了,或许再过不久就会投胎了。”她说着完美的结局,脸上显现满意的微笑。
“那你呢?”
她的微笑滞留,“鬼差说我死于非命,不能投胎。”
赵百倚这才想起来那两个小护士说的,周医生好像是在一桩命案里丧生的。
“那,那你要怎么办呢?”
“我会成为游魂野鬼,在这一小片心脏完全腐烂之后,会灰飞烟灭,是这样说的吧,电视剧里好像都是这么演的,魂飞魄散……”
赵百倚惊愕地看着周医生,一把将瓶子握在手里,用大拇指摁住了瓶口。
周医生愣住,忽然笑开了,“哈哈,哈哈,谢谢你,百倚。”
“我,我……昨晚好不容易才想通要去帮你……你们,我不想你就这样死掉……”
“谢谢你,但是是我想这样的,更何况我已经死过了。”周医生敛下笑容,“我的父母已经接受了我的死,朋友们开始怀念着我,方浩野是我唯一的遗憾,现在他已经离开了,我没有遗憾了,不想再一个人在这里了。”
赵百倚心下一软,放开了手。
飘散的福尔马林味道趁着风向跑了,周医生也起身,带走了那个瓶子。
她把它埋在一处草地,消失不见了。
像方浩野一样,没打一个招呼,没说一句再见。
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离开。
赵百倚就默默地坐在石凳上,托着下巴,凝视着周医生离开的方向,忽然感到安宁。
离别也安然,选择死亡也优雅。
吹了一阵冷风,赵百倚冷了,才舍得回宿舍,迫不及待地抢先在白宁前边进去冲个热水澡,把拎着短裤的白宁气得在门外骂了他一顿。
赵百倚笑嘻嘻地承担“骂名”,内心涌现出闷闷的忧伤。他的眼睫毛上都是水滴,氲着水汽,透过水汽,赵百倚似乎看见贴着白色瓷砖的墙上印着一张人脸。
赵百倚打了个冷颤。
那是一张女子的侧脸,眉眼英气俊秀,挽着简单的发髻,带着古色。
他越看越清晰,越看越真实,居然觉得那个女子慢慢地把脸转了过来。
“快跑!”
赵百倚刚萌发要逃的念头,蓄势待发的冲劲瞬间被压制下来,浑身动弹不得了。
赵百倚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那个女子摆正她的脸,对他说话,但他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迅速加快的心跳声,脚边哗啦哗啦的水声,门外白宁的刷牙声和更外边米仙儿打游戏的键盘声,可就是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只能确定她的嘴唇在动。
赵百倚企图动用意念来让自己动起来,可墙上的女子人脸还在说着他听不见的话,口型越说越快,似乎很焦急。可赵百倚动弹不得,只感觉淋在他身上的水温越来越低,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
就在赵百倚心灰意冷之时,白宁敲门了。沉稳的“扣扣”敲门声带着神奇的功效,赵百倚一下子就恢复了知觉,瘫坐到地上,冷得一哆嗦。
“这都十二点多了,热水都断了还没洗完呐!”外面传来甘霖操心的声音。
白宁的声音更近些,说:“大老爷们洗点冷水怎么了?我澡都还没洗呢我说什么了!”
“换季的天儿,哪个天收的洗冷水啊!”
“啧啧,老甘妈。”白宁嘀咕一句,又敲门说:“洗完赶紧的,老甘妈又啰嗦我。”
一连串的声音钻进赵百倚的耳朵里,他慢慢恢复知觉,颤颤抖抖地伸手去开门,手刚一挨到门把,一股霸道的力量强行把他的头撞到了墙上。
“砰”的一声!
赵百倚都怀疑自己的头骨是不是被撞裂了,他感觉有血从自己的额头流到了下巴,伸手一抹,一看,果然是红色的。
赵百倚脑袋嗡嗡作响,闻着腥味,看着红色,强烈的求生欲促使赵百倚用力地扯着嗓子呼叫,“白宁!白宁!”
但他耳朵里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只好抬起自己的手,无力地拍在门上。
“怕成这样?你个孙子!”恨铁不成钢的责骂声在背后响起,堪比3D环绕立体音效。
赵百倚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但他使不上劲,感觉有东西在压迫自己。
他想着,要是自己逃不出去,好歹最后看一眼害死自己的是什么鬼东西,他于是摆过身子,靠在门后。
一转过来,花洒正被操纵着浮在半空,飞溅出来的水洒在他的对角线的角落里,诡异地形成一个人形。
赵百倚这才觉得自己把身子转过来是一件多蠢的事情,还好死不死地堵住门口,自己跑不掉,别人撞门进来救她,第一个压死的就是自己。
那是一个人,赵百倚确定,水落到他身上都是沿着躯体流下来的。
那是一个高大的人,哦不,高大的鬼!
或许是水鬼。
在卫生间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赵百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全身血液都被冰冻住了。
无力反击也就罢了,最令人崩溃的是,他居然毫无逃跑之力!
千钧一发之际,赵百倚忽然想起看过的灵异小说里提起过,人的舌尖血和中指血是人的精血,驱鬼不在话下。
赵百倚拼命抬起手,徒劳无功,一狠心,拿自己的两排牙往舌头上一盖——钻心的疼痛感瞬间席卷他的四肢百骸,疼得他不自觉地闭上了眼。
毫无疑问,他失败了。
他还没缓得过来,就感觉一双硬瘦得像是干树枝的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双脚离地。
尖锐难听的声音放肆地嘲笑他说:“还想用舌尖血对付我,哈哈哈,孙子你还嫩了点。”
赵百倚被掐得喘不过气,一睁眼,一个半边脸毁容的男人从透明的水帘里钻了出来,变成浑身飘散着黑气的魔鬼。
不同于之前的白烟脸,这张脸是实实在在的人脸,破烂的皮肤从左眼眼睑蔓延到左耳,露出黑红色的血肉,赵百倚甚至能闻到浓重的腐臭味,比他解剖课上闻过的死老鼠味还要浓上百倍千倍。
赵百倚扭头躲开那张恶心的面孔,避开那股恶心的味道,勉强地呼吸。双手扣住黑气鬼都手,却半点也撼动不了它。
他们之间的力量悬殊太大了。
“好了,小子,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玩了。”黑气鬼似乎要给这件事画上圆满的句号了。
紧接着,那张诡异的面孔就忽然咧开难看的笑容,牵扯着脸上的伤疤,做了个长长吸气的动作。
赵百倚眼睁睁地看着属于自己的金色的气息,像飘纱一样地被吸附去黑气鬼的脸上。
黑气鬼很享受的样子,越吸,头越往后倒,赵百倚越感觉到自己在抽搐,四肢渐渐开始麻木。赵百倚被死死地钳制住,呼吸不畅和体能的离奇流失使得他渐渐失去知觉,却依稀看见黑气鬼脖子上腐烂的血肉慢慢长回来,覆盖住骨头。往上一看,黑气鬼左脸上长长的伤疤也开始愈合,翻开的血肉一点一点地合了回去,黑色的身体也越来越具体。
赵百倚忽然记起大话西游里妖精趁着别人睡觉去吸食人气的场景,这黑气鬼是打算吸食他的精气来让自己恢复吗?
赵百倚感觉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但是身体机能却被控制得死死的,他浑身动弹不得,只感觉到四肢麻木,身体里有很重要的东西在流逝。
他慢慢失去知觉,他想,他要死掉了吧?大好青年,还没拍拖,还没毕业,还没享受,就要在痛苦当中英年早逝了……
就在此时,墙面上钻出来一抹白色,触手般绕住黑气鬼的脖子,狠然地将黑气鬼砸到角落。
赵百倚从黑气鬼的手中解脱出来,跌回到地上的同时,一把白色的长刀直直地从他头顶斩过,砍向了黑气鬼。
“砰!”
“啊!”赵百倚吃疼地叫出声来,被强行撞开的门敲到后脑勺,整个人趴到了湿漉漉的地上。
但是一黑一白两种颜色,都消失了。
赵百倚是半张脸染着血地被白宁从卫生间里扛出来的,据他自己所说,他是不小心滑倒,撞到墙上的。
一开始,他死乞白赖地强烈建议要去医院看看,结果被白宁随手拿块抹布沾酒精一擦脸,发现只是磕破一个小口。
赵百倚也不好再作妖,自己英勇地往脸上贴了张创可贴就完事了。
冲赵百倚这一举动,白宁差点儿就要发朋友圈夸他爷们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