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刺透红霞没入夜幕之中，一阵萧瑟秋风，又不知吹败京都多少枯叶。

我望了眼天色，刚要起身离开茶铺，正巧门口赖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模样少年。

少年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光景，身上的衣服补丁落着补丁，一张许是白嫩的小脸儿早被污泥黑灰涂染的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尤其是脚上那双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布鞋。脏的不成样子先不说，十跟脚趾，有九跟都已经倔强的冲破鞋面龇出鞋外。尽管他时不时地扣紧脚趾，试图尽量保持着自己的仪态，可脚指甲缝中的渍泥却不给他长脸，依旧让外人清晰可见。

这个酷似乞儿的孩子倒是十分的有趣，跟别的乞丐见着人总是一脸唯唯诺诺的神态大不相同，脸上没有丝毫的拘谨不说，闪亮的眼中竟透着股说不出的机灵，不禁让各位看官被他一身乞讨标配的行头好不容易撩拨起的那一丁点的同情心也随之大打折扣。不过好在这“小乞儿”看起来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却也不让人讨厌。

估摸着这孩子是这儿的常客，十分的不把自己当外人，进了茶铺自己倒了碗水喝过之后，跟在那个既是掌柜的又是伙计的茶铺老板的屁股后头唠唠叨叨说起来没完。

茶铺老板有些不耐烦，猛然停住身子，小乞儿差点扑在这个事先也不打招呼的家伙身上，模样狼狈的堪堪站定。可站是站住了，就是脚上那双破布鞋可惨了，“刺啦”一声过后，唯一包裹住的那跟脚指头也冲破了鞋面上那道最后的防线，跟其他的几个兄弟又见了面。

小乞儿这下得了理，“哦！王掌柜，这下你可惨了，这可是我娘留给我最后的家当，就这么毁在你的手上了，说吧,这笔账怎么算？”

孩子的这个无赖理由，大概是在这个本就勉强维持生计的小茶铺掌柜的头上用过了无数次，该是屡试不爽。

可这次掌柜的似乎没有遂他的愿。瞪着眼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小乞儿鼓着小黑腮帮子哪肯服输，一个劲儿的不依不饶，相较之下竟隐约占了上风。只可惜下一秒他那咄咄逼人的气势，随着肚皮里传来的一阵咕噜噜的响声而偃旗息鼓，他的人也愁眉苦脸的耷拉下骄傲的小脑袋。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人是铁饭是钢，再大的英雄饿着肚皮只能是只纸老虎，何况他个小乞儿。

掌柜的看了眼这个没斗败却被饿败了的小公鸡，微微叹口气返回身进了厨房，不一会他拿回了两个白面馒头，没好气的塞进孩子的手里，背过身继续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嘴里嘟囔着，“父子俩一个德行，要你小子跟我做这茶铺的活计，你小子就是不肯，真要像你那个倔驴老子死读书读出点名堂倒也好。天天跑出去瞎混，这天底下哪来的那么多绝世高手，就算真让你这个瞎猫碰到了只死耗子，人家会教你？老天开眼，死耗子真把你教成了个绝顶高手，那人你又上哪去找，估摸着早死了。人呐！有些事该忘就得忘喽，好不容易活着一辈子，本来就够不容易了，干嘛还非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咳，说也白说，现在老子倒希望你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小泼皮，不过你小子给老子记住喽，要坑就可着老子一个人坑，反正老子死了这家茶铺原本也想留给你，如果你小子要是让老子知道了你在外面不走正道，你也别去找什么高手学艺了，老子先打断你的腿！”

小乞儿一脸不耐烦的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嘴里咬着馒头依旧能摆出口型附和着掌柜口中的话，竟然一字不差。

他见那个背影稍稍有些弯曲的掌柜的唠唠叨叨一顿终于收了声，这才含混道：“要给就赶紧给，我也念你个好，至于我学不学好就不劳您老费心了，你又不是我爹，管得着吗你？”

掌柜的闻言猛然转身瞪了他一眼，刚要开口教训教训这个还没吃饱就开始骂厨子的小王八蛋。

孩子早就做了个鬼脸机敏的跑开了。还不忘挥挥手中的白面馒头嚷着，“小气鬼，下次别忘了给我准备碟小菜，不然可别想让我给你送终。”

“你个小王八蛋！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掌柜的望着那个孩子的背影，嘴里呵斥的虽凶，可脸上却渐渐绽开了笑，暖暖的笑。

看着眼前这幅奇怪的场景，我也跟着微笑，心理不禁有些好奇，结账时随口问了掌柜的两句。

掌柜的憨笑过后一脸惋惜，给我讲起了孩子的身世。

孩子的爹是京都中的一个穷酸秀才，家就住在他家茶铺的隔壁。多年来，一个穷酸秀才，一个潦倒掌柜，今天你赠我一幅字，明个我请你一壶茶，一来二去，两个人倒是相处的极为融洽，兄弟相称。

有道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后来这个苦读可不止十载的穷酸秀才鱼跃龙门考中了进士。他的生活也随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搬去了大房子，娶了娇妻，生了个伶俐的儿子一跃成了别人口中的大人，可唯独跟这个潦倒掌柜的君子相交却是一如既往的兄弟情深。

五年前，他赴任青州前的那个晚上，是他们两个相识十几年来第一次开怀畅饮。

那一夜，他们依旧兄弟相称，哪怕他已是正四品的朝廷命官一郡的封疆大吏。他趁着酒兴说了许多牢骚话。有为了官场险恶的如履薄冰；有为了官争民利的义愤填膺；有为了边关沙场的壮怀激烈；也有为了百姓疾苦的忧心感怀。而他只是憨笑着陪他一杯一杯的喝着酒，听他一句一句唠叨着积压在心里多年的豪情壮志与细碎心事，直至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他们都喝的酩酊大醉。

再后来，他才刚出京都就死在一伙马贼手上，孩子的娘由于经受不起这个天大的噩耗一病不起，转过年就香消玉殒了。而他那个才五岁的孩子也成了孤儿。这个三岁便能出口成诗，被誉为士林希望的神童，从他成了孤儿的那天起便丢下书简混迹市井，誓要学成一身无敌本事找出杀他爹的那个马贼，手刃仇人替父报仇。

说到这，看上去一脸憨厚的苍老汉子抹了把脸，悄悄擦去了眼中泛起的泪花。

我听了经过，微微有些神伤，望了眼门外，小乞儿早不见了踪影。回过神将下车前从尚食局大红人身上夺来的那一块足有二两的碎银子塞进掌柜的手中，拜托他给那个孩子置办一套干净的衣靴，心里这才稍感畅快。想着有机会将他介绍去鸿阙门，能不能帮他了却心愿不说，最重要是免得他执念太深误入歧途。

掌柜的捧着银子替孩子千恩万谢，我摆摆手离开了茶铺。

我前脚刚走出茶铺，身后便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我不是乞丐！”

我闻声侧头，原来是那个小乞儿正斜倚着茶铺旁一条狭长巷洞的砖墙望着我。

看他一脸稚气，我有意逗他，故意板着脸道：“谁说要施舍给你，要还的！”

已在京都市井摸爬滚打了好多年的孩子，八成是没想到我会如此毫无高手风范的回答。先是一愣，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埋怨自己的异想天开，随后仍不死心的抬头仔细上下打量我一番，估摸着实在是在我身上找不到什么世外高人、大派豪侠的佐证，这才不情不愿的摇摇头转身要走。

我看着好笑，问道：“这就走啦？”

孩子也不回头，没好气道：“不走等着别人讨债？”

我撇嘴忍笑，“你不是要和高人学艺吗？”

孩子不留情面道：“你又不是高手！”

我点点头，抛出诱饵，“我的确不是什么高手，可我朋友是啊！”

孩子虽然被我抛出的诱饵勾住了脚步，不过仍旧是一脸将信将疑。

我继续说道：“鸿阙门四大神捕听说过没？”

由于怕直接搬出鸿阙门铁总捕头这尊大神吓坏了眼前这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我有意先拿病猫、小山雀他们四个充充门面。

可即便是这样，当小乞儿听到已经在京都江湖有着响当当名号的鸿阙门四大神捕时，依旧是双眼放光，一惊一乍。

我看着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鬼笑道，“怎么样，介绍你认识认识？”

孩子白了我一眼，“就吹吧！”

我掏出几年前求着爹爹从铁总捕头那求来的鸿阙门腰牌丢给了孩子。孩子比我想象中的要识货。翻来覆去的端详着手中的腰牌，望向我的眼神也立马变得炙热起来。

我微笑道:“无论是白虎、朱雀还是玄武，他们要是见了你手中的腰牌，一定会答应教你功夫。不过作为条件，学成了功夫你必须做五年的‘铁梨花’。”

“你的条件还真多！”

孩子低头摆弄着手中的腰牌，满嘴的牢骚。我则不再言语，笑着大步离开。

京都的夜色向来都是分外的迷人，可京都之外的风吟渡口怕就没这般闲适风光了。

一别两无际，风吟诉离欢。

这座曾经渡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渡口，不知今夜能不能渡得了这笔二十年前的旧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