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至尾音，七弦一声，如同裂帛，惊醒了杨柳楼里所有怔怔出神的人，再度抬眼，那身影朦朦胧胧，灯火黯淡之处，竟是转眼就要消失了。这时，步云风忽然心生不舍，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声道：“敢问仙子芳名？”

光影幻灭，余音回荡，步云风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听得真切，纯白面纱下的女子恍若未闻，步云风继续高呼道：“仙子留步……”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妥，如此急躁，有违君子风度，然而实在情不自禁之时，他下意识地就喊了出来，打破全场的寂静，随即便如油锅泼水般，顿时沸腾起来，于是有人纷纷站起附和，面上一片激动之色，高声呼喊。

然而，纵使全场呼喝，人声鼎沸之时，也阻止不了杨柳楼中央，如火般赤红的纱幕缓缓垂下，纱幕后，风华绝代的紫衣美人一点一点消失在了众人视线所及之处，徒留下一地嗟叹惆怅。

然而在人群之中，林琢在李素影隐约有几分酸意的目光里，又静静地望着那风华绝代的紫衣少女远去、消失，忽然低声说道：“她会武功。”

“什么？”李素影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林琢又重复了一遍：“她会武功，而且，武功极高。”

“怎么可能……”李素影下意识地说了一句，然而她知道林琢的武功早已不比她师父差了，眼光也是颇为犀利，他既然这么说了，想来多半是真的，于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不许岔开话题，快说，我和她比谁漂亮？”

林琢苦笑一声，他不知道每一个漂亮姑娘遇见另一个同样美貌的女子，忍不住就要攀比一番，这是很寻常的事情。但他也不蠢，何况人群汹汹，远远看去，他也没怎么细细看清那个紫衣女子的容貌。

“自然是你了。”

李素影这才满意地笑笑，然后又问：“那我和她谁的武功比较高啊？”

林琢看了看她，忍不住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温润如玉，没有说话。

李素影被他这个笑容气得咬牙，抓着他的手臂狠狠地一用力，即便以林琢武功之高，都忍不住“嘶”的倒吸一口冷气，苦笑道：“别闹。”

李素影不听，虽然松了手，仍然板着脸，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林琢却没有停，继续说道：“你别忘了，最近明华城里来了许多江湖势力……”

李素影不蠢，林琢这轻轻一句，她顿时醒悟，脸色发白：“你是说，那个女人，她也是……为了我师父的东西而来的……”

林琢摇摇头：“不好说，但很有可能。”

李素影皱眉，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师父让我不去找他，但我还是不放心，明天你陪我去见他好不好？”

林琢看看她，想了一下，点点头：“好。”

李素影大喜过望，又抱紧了林琢的手臂，笑嘻嘻地说道：“你真好！”

林琢嘴角微翘，他仰起头，街道两旁上空悬挂的无数华灯迷了他的眼，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般绚丽的夜晚，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也有从未有过的……

温暖。

杨柳楼灯影暗淡下来，人群也渐渐散去了，但经历了今日这一番绝美风情，想来在明华城的名声已经打响，在以后的日子里，必然又是一个王孙公子流连忘返的温柔乡。

而那一个风华绝代的紫衣女子，甚至有可能成为明华城新一代的花魁仙子，无数亲眼目睹了那一幕如梦如幻之景的年轻人们更是纷纷议论着她究竟是什么来头，连之前那个儒雅沉稳的步氏公子步云风也不例外，沉迷于她的风采之中。

而这些就与继续在街上往前走的少年少女无关了，他们此刻并肩坐在城中心的一座高台上，仰望夜空里繁星点点，月如弯弓。

“林琢。”李素影靠着林琢，静静地看着，忽然唤了一声。

“嗯？”

李素影幽幽地说道：“我听人说，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直看着我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生死之事，本就无常，不同的地方说法也不一样。或言魂魄下九幽，归于忘川，或有说聚于泰山蒿里的，佛门禅宗又认为是西去极乐之地。凡此种种，真假难辨。”

李素影忽闪着明亮的眼睛，对他说的这一堆古籍里看来的东西却不感兴趣：“那你呢？你觉得我们的亲人逝去之后，他们会在哪里呢？”

林琢微微一笑：“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李素影也笑了，声音却有些黯然：“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娘亲真的可以在天上看着我。还有我爹，若是我娘还在的话，他也不至于变了那么多……”

林琢正要劝解，她忽的又笑了，摇摇头：“说好的今晚良辰美景，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她话未说完，却见林琢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了一柄带鞘短剑，递给她，说道：“这个你收着吧，可以防身。”

李素影一惊，林琢的“流萤”短剑她见过，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尤其还是那个深不可测的云霄盟主穆云先生送给他的护身利器，削铁如泥都是寻常，她哪里敢接，连忙摇头：“这是你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收着吧。”林琢把短剑塞到她的手心，说道：“你的武功比我差，需要这个。”

李素影这才不好意思地接过，虽然之前已经牵过一次手，但两人手掌相触时，感受到那别样的灼热，她仍然有些羞涩，低声说道：“说起来，今天还是你的生辰，你却反而还送我东西……”

林琢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你也说了，良辰美景，高兴就好，何必计较这么多？”

李素影嫣然一笑，把短剑紧贴胸口，只觉得一阵暖意。

忽然间，呼啸声起，夜空里恍然升起无数烟花，绚烂有如流星，倏地炸开，又仿佛夏日流萤，转瞬即逝。

李素影“啊”的惊叫一声，忍不住惊叹出声：“好美！”

而这一阵烟花也仿佛一个讯号一般，明华城里各个地方都升起了大大小小的烟火，此起彼伏，刹那间，整个夜空照耀辉煌如同白昼。

李素影忽然想起了一事，反应过来，腾地跳起来，拉着林琢说道：“对了，还有最后一个好地方，你一定要陪我去！”

林琢没有拒绝，心中也好奇她说的好地方是哪里。

很快两个人就到了城门附近，眼见不少人群纷纷向城外奔去，面带狂热，中有不少人大声喧哗呼和，显是激动万分。

李素影也是一脸的兴奋，拉着林琢就跟着人群向前而去，林琢不解，于是便也跟着走了过去，眼前一片水光波纹，粼粼地荡漾开去，这才发觉已经不知不觉间顺着人群出了城，到了明华湖边。

明华湖是明华境内最大的湖，明华府之名也因此由来。山间流水潺潺从高高的钩吾山脉奔腾而过，从城里蜿蜒穿过，在山壁的悬崖之上化作瀑布，一直落到浩淼辽阔的湖泊，形成瑰丽景象。

以其风景秀丽之故，每到夜里，画舫游船，在湖上往来不绝，中原之地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也是多由这里发生。

此时正是晚间，远处石壁上，瀑布潺潺而下，湖上水汽飘起空中，如云如雾。

湖边的低地上，潺潺的溪流静静淌过，清澈见底，然而此时这里已经围满了人，溪流上大大小小的花灯漂过，上面依稀可以见到一些字迹。

林琢看的不明所以，李素影却浅浅一笑，说道：“这个呢，叫许愿花灯，也是我们明华城这里独有的风俗了，传说只要把自己的愿望写好放在花灯上放出去，以后就会心想事成。”

林琢忍不住笑了：“你还信这个？”

“试试嘛！”李素影娇嗔一声，毫不犹豫地拉着他跑到旁边摆摊的地方买了两个花灯，把其中一个给林琢，自己用摊位上的笔墨在字条上写了几个字，忽然又抬眼看看林琢，脸色微微一红，凶道：“不许偷看。”

林琢微微一笑，也不管她，他本是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传闻的，但此时此刻终究不好辜负了这姑娘的一片好意。就在这时，他目光一闪，看见一盏浅绿色的花灯从远处漂来，到了他的面前，忽然被沿岸的石缝卡住了，前进不得。

林琢低下头，顺手就把它拿起，正要放落，他的眼角余光，却清晰地瞥见了花灯里面的字条，那秀丽而纤细的字迹，依稀眼熟：

惟愿阿璟，此生平安。

他怔住了，缓缓地俯下身去，浅绿的花灯继续漂流远去，渐渐不见。

林琢茫然地向溪流别处看去，一片人山人海，然而那一抹熟悉的水绿身影，却再也没有见到。

李素影的声音又在不远的地方响起，她怕林琢偷看她写了什么，故意跑到很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去放花灯：“林琢，你好了没有？”

林琢挥挥手示意，想了片刻，终究还是在字条上提笔写了短短一行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然后他轻轻叹息，把字条放进花灯，放在水上，粼粼的波纹倒映着光影，看着它顺着溪流慢慢远去，就仿佛寄托着他心中最美好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