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裴青仲醒来的时候，朦胧中有一种感觉：这十年的时间，就好像一场梦。昨日从齐安州书房离开以后，裴青仲和李过河回屋中收拾行李，看着屋内熟悉的一切，在丞相府呆了十年，待收拾行李的时候，才发现这十年的时间仅仅用两个布袋就能装得下。裴青仲坐在桌边笑着，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其他的，他自己都不清楚。

打开屋门，天还未全亮，这场雪依旧没有停下的趋势。裴青仲走向齐安州的居室，走到时看到门已经打开了，看来老爷早也醒来了。也许是对于丞相府的留恋和不舍，裴青仲漫无目的地在丞相府中转悠，在路过后花园的时候，看到那那边站立着一个身影，那不是齐安州是谁？

裴青仲轻轻走了过去，站在了齐安州身后，看着齐安州身上的薄薄积雪，裴青仲想走上前扫去老爷身上的积雪，可是心中却始终犹豫，老爷此刻才是最伤心最难过的吧？自己又何苦抓着这座府邸不放？

“可收拾好了？收拾好了我们用过早膳就启程吧。天冷，雪大，路滑，这路可不好走啊。”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齐安州转过身，看着低着头的裴青仲笑道。

“过河已经去准备早膳了，约摸着此刻已经做好了，老爷，外面冷，还是去屋内等着吧，这时候还早，不急。”裴青仲看到齐安州转过身，走上前搀着齐安州的胳膊，如往常一般低着腰在齐安州身旁说道。

“青仲，出去以后，做人做事，腰可以弯，但是你的人不能弯啊。这一趟回乡，只是我和过河回去，至于你，我昨晚想一夜，还是扯下我这张老脸给你安排个后路。过河性情直善，没那么心思，但是自古有言，吃亏是福。可是这福，却不是上天给的，而是别人给予的或者吃别人剩下的。如果你以后有了出息，可要多照看他一点，不求你帮什么大忙小忙，在他过不去坎儿的时候，你说上几句话就可。

你天生聪慧，看得快学得也快，记得刚给我做书童的时候，那一本《博物志》，你只用了两天不到的时间便背了下来。你也别嫌弃老爷啰嗦，你虽聪慧，但是却不能沉下心来做学问，而且钻起牛角尖，谁也劝不住，以后可不要作茧自缚把自己的路封死咯。”齐安州边走边说，裴青仲则认真地听着，身子也不禁站直了，直到此刻，裴青仲才发现，自己已经比老爷高出了好多。

“多谢老爷谨言，青仲记下了。”

两人朝客厅走去，一路之上，在雪地上留下了这丞相府最后的两行脚印…

三人吃过饭后鸡才打鸣，看到齐安州起身，对面的裴青仲和李过河狼吐虎咽地吃完了饭菜。昨日李过河已经去集市上买了一匹马车，用的银子还是齐安州给的，李过河觉得不妥，便将路上的口粮准备了，只不过没敢告诉齐安州。

此刻那马车正停在丞相府外，齐安州走在最前面，步子不缓不慢，径直朝大门走去，身后的裴青仲东张西望着，似乎是想记下这府内的一花一木。到了门口，李过河连忙跑过去开门，门开之后，在一旁等待着的齐安州看到府门前依旧如往常冷清，心中并无波澜，直到走到马车前，齐安州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向了这座已经住了十七年的丞相府。

“走吧。”齐安州朝呆在阶梯上的裴青仲两人笑道，坐进了马车之后，裴青仲和李过河才匆忙赶了上来。

大街上此时并无行人，负责驾驶马车的李过河有些心不在焉，而裴青仲则从怀中拿出了一本书，书名《十洲记》，似乎是早已准备好的，用来在路上解闷。前往益州的是京城南门，可是齐安州却偏让李过河从西门出，李过河并未过问缘由，裴青仲也没开口询问。因为是京城，马车到了西门口的时候，被西门的守城将士拦了下来。

“你们这是前往哪里去？车内坐得是何人？”一名身披轻甲，手握腰刀的守卫走上前询问道，心里还在嘀咕着，这天还未大亮，就这么着急出城？

“回禀大人，我们这是要回益州，还望大人多多通融通融。”接话的是裴青仲，看着守卫脸色不善，从衣袖中拿出几粒碎银悄悄放到了守卫的手中。

“走吧！这雪大路滑，路上可要当心。”守卫颠了颠手中的碎银，眼中充满了玩味，先是转身朝城楼摆了摆手，又吩咐守城的兵士打开了城门。

“多谢多谢。”得到放行，裴青仲连忙朝守卫抱拳说道，并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李过河，李过河会意之后，挥了挥鞭子朝城门外走去，只不过刚行到城门，却又被一个守卫拦了下来。

“你们这车中坐得是何人啊？”这次拦下马车的守卫似乎并没有拦截的意思，走到马车前，懒洋洋地朝裴青仲伸出了手。

“这位大人，我们刚才已经…”这守卫的举动让裴青仲心中很不适应，回想以往，再看看现在，这差距就像那天与地一般。不过此时却并不是发火的时候，裴青仲压住了心中的怒火，仍是一脸笑脸朝守卫说到。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在这京城呆了一段时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守卫见裴青仲不想交这过路费，心中很是不屑，对于穿着不算富贵，又不算寒酸的裴青仲，心中的定位也仅仅是哪个郡城富人的管家或者家丁罢了。可是你来的可是京城，这京城的规矩自然与你那地方不一样了，想要出这个城，就要拿出点诚意来。

“青仲，把这个给他。”裴青仲露出了苦笑的脸，感觉活这么大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憋屈，就要伸手去拿银子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齐安州的声音。裴青仲感觉到有一块硬硬的东西抵在腰间便转身去拿，在拿到手的时候，虽然还未看见此物，裴青仲却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看到裴青仲转身拿银子，这守卫脸上挂满了得意之情，并且不时地朝马车后露出做着手势，那似乎是在炫耀，只不过为何那车内的声音听着却有些耳熟？

“诺，给你。”裴青仲将手中的物件递向了守卫，无奈的笑道。而那守卫在低头看到这裴青仲手中的物件时，竟然双腿直打起了颤，嘴里哆嗦得说不出话，伸着的双手却感觉有千金重一般，收也不是，伸也不是。眼前这块明晃晃的金块上刻有“如朕亲临”四个大字，如同一座大山一般压向了守卫，他心中知道，这块金牌意味着什么，而当朝文武百官中，拥有此金牌的只有丞相一人。

“拿着吧，帮老夫将这道金牌交于皇上，还望你行个方便，开个门让老夫出城。”此时，马车内又传来了齐安州的声音，那被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的守卫在听闻齐安州的话后，心中更是不安，拿着这金牌交于皇上？那不是自寻死路嘛。

而这边的异动也引起了守城士兵的注意，马车后的那位守卫看到蹲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的同行，又听到了那马车内传来“皇上”这个字眼，连忙跑到了马车前，远远地便看到了裴青仲手中的金牌，吓得连滚带爬地到了马车前。而城门前的士兵，也急忙赶了过来，跪在了地上，大气都未敢出一声。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齐丞相不要怪罪小人。”

“对对对，齐丞相宽宏大量，小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全靠着小人的这些俸禄维持生计，还望齐丞相不要责罚小人啊…”

听着跪在地上的两位侍卫在苦苦哀嚎着，得意与失落在裴青仲脸上不断变幻着，这是最后一次用这道金牌了吧？

“青仲，走吧。”车内再次传来了齐安州的声音，裴青仲则收回了金牌，小心地放到了腰间，而一直看着裴青仲的守卫则连忙起身跑到城门前，同守城士兵一起打开了大门…

看到三人出城之后，城门上的一位士兵悄悄地从怀中拿出一只信鸽放到了空中，那信鸽径直朝南方飞去，速度丝毫没有因为风雪天气而影响，不到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士兵的视野之中。

出城之后，路上渐渐有了一些行人，而到此刻，齐安州才拉开一侧的车帘望，看着来往的行人，齐安州那有些泛红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迷茫，一丝未知，还有一丝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失落。到了前方的分叉口，齐安州叫住李过河改变了前进的方向，朝南边走去，而这条官道，正是前年修建，从京城直通益州的官道，而提出修建这条官道的人，正是齐安州。

马车在路上继续行驶着，这条官道上的人似乎少了很多，裴青仲继续看着手里的书，飘落的雪花落到书页上，很快便融化了，已经渐渐入神的裴青仲丝毫没有在意这些。而专心驾驶着马车的李过河，则小声地哼唱着家乡的小曲，虽然不如歌姬的声音好听些，却独有一番味道。

李过河朝四周望去，白茫茫的一片，被寒风吹得压弯了腰的树枝，还有那两旁偶然出现的寒舍，田间的小麦，很久没有见过这些的李过河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喜悦。猛然间，李过河望向前方的道路，似乎有两个黑点在朝这边走来，见此一向求稳的李过河勒了下马绳，使马车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待那两个黑点走近之后，李过河才看清是两个身骑骏马的男子，一位身穿黄色绸缎的宽衫，身披黑色衣袍，而另一位则一身黑色布衣，腰间配有双刀。那两人在马车前停了下来，李过河见此，也停下了马车。

一直专心看书的裴青仲感到马车停下，抬头望去，看到那身着黄色宽衫的男子，心中不禁一惊，这风剑王朝有资历穿黄色衣装的自古以来都是皇宫贵族，这个人难道是？那一瞬间，裴青仲脑中划过了最不可能的一种可能，连忙跳下马车朝那黄色宽衫的男子跪下，哆哆嗦嗦地说道：“草民裴青仲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话一出，李过河也连忙放下了手中的马绳，跳下车朝皇上跪了下来，那男子见状，爽朗地笑了起来，然后纵身下马，走到了马车前，就要上马车的时候，那帘子却被齐安州从里面掀开，只见那齐安州此刻正跪在马车内，双手贴地跪向皇上。

“齐丞相体迈年老，不必行此大礼。你们两个也起来吧，我同齐丞相少谈几句，就委屈你们三位在此等候片刻了。”皇上连忙扶起了齐安州，上了马车之后，朝裴青仲三人说道。

“皇上，老夫…”皇上在进入马车之后，与齐安州相对而坐，齐安州似乎有点不适应，双手作揖道。

“齐丞相不必多说，这一次让你辞官回乡，还望齐丞相能够理解朕的苦衷。”皇上伸手按住了齐安州的双手，正视着齐安州的眼神说道。

“不委屈，不委屈，即使有了委屈，那也是老臣心甘情愿。”

“齐丞相，是朕无能，没有治理好朝中的党派之争，所以才落得目前这个结果。朕知道齐丞相心中还挂念这朝中事务，之后这风剑王朝，再也没有丞相这一官职，以后文武百官统一由六部管辖，各州的总督与巡抚大人不分大小，相互督促。以此来防范朝中文武百官的党派之争，虽然已经制定出来了，但是还并不完善，以后还会与六位尚书大人继续商议。”

“此法可行，但是皇上可否想过，即使没有了丞相这一官职，朝中的文武百官也会在心中暗自选出一个不存在的丞相来？”

“这个朕倒是未曾想过，但是大理寺与户部将会同时对朝中百官进行暗中观察，如有这个迹象，就会告知朕。”

“皇上，请不要嫌弃老夫啰嗦，这风剑王朝，从古至今，朝中的文争武斗已经形成了一道特有的风气，而这股风气，想要彻底打下下去，不是一朝一日就能做到的。而且，老夫如果料想不错，今日百官上朝，谁是那第一个走进皇宫的人，百官在心中已经把他当做是‘丞相’了，皇上，您明白吗？”

“这个我知晓，但是只要朕将一碗水端平，就可以减少党派争斗的现象。不过，朕倒是想问你，今日会是谁，在你未到之前，进入那皇宫的？”

“兵部尚书吕兵鸿，现在他已经骑在这头虎上了，只不过牵虎的绳子，还在皇上手中。皇上，老夫也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马车内有一个火炉，炉里的火焰照射在皇上与齐安州的脸颊上，齐安州双手缓慢地搓着，不缓不急地说道。

“与朕想的一样，齐丞相你的问题，朕现在还无法回答你，立储之事，还要过完今年再提，相信那时候齐丞相已经回到了家乡，也自然会有人告知你的。齐丞相，你觉得朕是怎样的一位皇帝？尽管放心说，真不会怪罪。”皇上从身旁的木香中拿出了几块木炭扔进了火炉里，伴着着那噼里啪啦的声响，皇上一脸严肃地说道。

“皇上可为，可不为，为与不为之间，夹着对天下的担忧，对百姓的担忧。换句话来说，为就是不为，不为就是为，都是一样的道理，这就是我对皇上的评价。”

“今年我曾同帝师前往稷下学院，那院主给了我‘不为为为’四个大字，朕也曾想过，到底是为，还是不为。今日听齐丞相一言，朕心中也明晓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多谢齐丞相相告，朕，就先回去了，那道金牌就留在丞相身边吧，也算是朕对你的封赏。还有那位跟随着你的书童，如果朕没有记错，他叫裴青仲，劳烦齐丞相告诉他，让他去凉州总督府找韩士或者刘囍，那里朕会给他安排好。”皇上在说完此话后，根本没有给齐安州回答的时间，走了马车后，径直走到了马前，上马之后便朝西城门扬鞭而去。

在皇上走后，周围又恢复了寂静，一直坐在车内的齐安州仍是搓着双手，过了片刻后，齐安州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这最后一步棋，还是皇上你赢了啊，一道金牌换取一片江山，陈乘风，老夫真的不如你啊…”

皇宫之内，已经在大殿等候皇上多时文武百官，此刻在低头议论着，一是为何皇上今日到现在还未上朝，二是丞相去了哪里？了解齐安州的人都知道，齐丞相自担任丞相一职以来，从未缺过早朝，可是今日为何此刻还不见人影？此时，大门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百官转身望去，只见那曹庆安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在走到台阶处停了下来，随即便打开了手中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当朝丞相齐安州自任职以来，勤俭节约，鞠躬尽瘁，为国操劳。但如今年迈体老，朕应齐丞相请求，特允许齐丞相卸官回乡养老，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