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今日是我醒来的第三天，仍然在马车上、荒郊外颠簸，而眼前这个端汤递水，刻意放低声线温柔问候我的紫衣少年叫无铭，他从我醒来就一直伺候左右。久病床前还无孝子，而这几天他衣不解带，夜不肯寐的周全样子令人无解极了。

我曾猜想，夫君？哦不年龄不符。

又或者母子，哦不不不，年龄不符！

或者姐弟，可我与他各自为姓。

“你…我们……如何相识的？”

我接过他手里的汤药一饮而尽，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问了出口。

这是继你是谁，我是谁，我们为何一直颠簸在路上之后的第四个问题。我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有些糟糕，因为若不是萍水相逢而是他好心救赎，那我们之间的故事必定源远而流长，又绝不是一两句说的清。

然而事实告诉我，我高估了他的表达欲。

他只接过我手里的空碗告诉我，我与他是同乡，算是关系远些的亲戚，从前以姐弟相称，是一起逃荒过来的，我才醒来便不要想太多，他一直踏马左右，有事便叫他，语落只剩了背影，留我在一旁瞠目。

至此，联上他前两日说与我的，这个故事线终于串联到一起了——我与他是亲戚姐弟，我们一路逃荒，路上又被山贼抢了包裹，我不幸被硬物击打了脑袋晕了过去，又幸而被从去长安朝圣完毕归家的卓阳王子抬上马车救治，卓阳王子瞧我们可怜，便想将我们带在身边，如此我与无铭都得了好的去处——跟随卓阳去往他的故乡讨生活。

这个故事的虚实我并不想做任何考量——我仿佛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平静过了，而我不想考虑虚实是因为我喜欢极了这样的平静。

没有心有猛兽。

只想苟且在世。

马车开始摇晃，随着外面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也终于休整结束，继续出发了。

我虽有些虚弱，却也终于有了些力气，想着透一口气便挣扎着起身拔开了车窗，却不料入眼了一片缟素——抬眼望去队伍看不到头尾，兵士与随行的婢女皆身披了麻黄色的披风，大约是听见窸窣声，在车前驾马车的阿婆将车帘撩开一个缝隙，一双眼睛探进来关切道，“姑娘身子是有些弱的，窗户还是关上吧，免得再着了风寒…”

阿婆从我醒来便在了，她面目慈祥，身材有些臃肿却十分灵活，这些都是我眼见的。

听到她的话，我点了点头将车窗落了下来，而后随口问道，“老人家，为何人人穿披了这麻黄色披风而你没有？”

我原以为是他们的衣衫特色，却不想阿婆叹口气回说，“卓阳从梁国新娶的王妃不堪长途颠簸，又身染恶疾，殁在路上了，这衣服便是人人在尽丧了，唉，是个没没福气的孩子……我这一遭不远万里来接应的心，是真真的掉地上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件件丧服皆是哀恸。

顿了顿，阿婆缓了心情才接着道，“说来卓阳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我是他的乳母，算得他半个长辈，便不必披这麻子服了。”

我看她难过，宽慰道，“老人家不必伤心，人人都有自己的去处……”

“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去处，瞧姑娘，不也命好，虽身处困境，却被卓阳救了去。如今我老婆子只是觉得卓阳命苦，多年来从未得过一个可心人……”阿婆声音逐渐疲了下去，却又强打精神道，“倘若姑娘不嫌弃便同卓阳一样往后叫我萨落婆婆吧。”

我应声答了好便被她催着躺着养身了。

任由马车颠簸，我闭着眼睛努力的回想从前的事，却不想除了一片空白，再没别的，然后就……莫名睡着了。

萨落婆婆后来说我的“觉”是最好的，她从未见过这样入睡极快，打着轻酣，雷打不动的人，我也一度觉得这也算得一个本事。

无铭却并没有这样的福气，我总能见他守在我身边，一双眼睛睁的极大，话却不多，我偶尔喊他休息，他便口上应了，然后出了马车靠着车轱辘望着就地休整的人马发呆。

而我总能在疑虑中再次睡的忘我。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人烟终究多了起来，我也终于见到了萨落婆婆口中，天上没有，地上仅此的卓阳王子。

他弯身进了马车里头的时候，车马已经接近了草原边际，一眼望去，最远的地方是与天相连的。

随着他进来的身影传来的是萨落婆婆粗狂的嗓音，“十一，卓阳来看你啦…”

只见他着了素色的外衫，领口有一些类似民族图腾的花纹，玉冠上雕了玉翡，五官端正带着软绵绵的笑意，浑身都散发了亲和。他仿佛并没有在意空间狭小，只若无状般寻了一角落了座。

我忽的失了神，不知如何招呼。

“身子可舒爽些了？”倒是他先开了口。

“好许多了，多…多谢照拂…”我有些磕巴的道了谢。

“举手之劳罢了，不必言谢——我的王妃过的突然，所以近些日子忙碌了些，没来得及亲自瞧你，可还习惯？”

“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很是感激…”话毕又道，“节哀顺变…”

他愣了愣，随后笑道，“世事难料，我早便看开了——已经不难过了。”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直到他再次打破静寂，“大约再有三天便到到家了，我已同萨落婆婆讲好了，去了草原你便先与她一同生活…十一，此去草原，愿你往后无忧…”

卓阳王子甚是熟捻样子，让我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我终究再次道了谢，此时有兵士前来请他，说是有要事相商，他便借此缘由下了车。

嗯，想想也算庆幸，还好只被捶了个失忆，并不是失智，除了“没有来处”带来的的恐惧，也并没有变痴傻的苦恼，既然在哪里都是新的开始，便不拘在哪里了。

事实上并没有三天那么久便已经有了人烟，再往里走，已经有列队相迎的族民了，没多久便到了王帐极多地界——这大约是到“家”了，我与无铭跟着萨落婆婆去了她的家里，卓阳忙着王妃下葬的事，只派了随从送了草原服饰便再没了音信。

我们才行至牛羊栅栏外，便见一个头发梳的利落，十分可爱的小姑娘迎接出来，她看上去已然十五六岁，却还是一副小孩样子，只见她满脸欢喜道，“婆婆你终于回来啦，我可想你了…”说着便冲着萨落婆婆怀里来了一个拥抱。

萨落婆婆一脸宠溺，“你这过了年便是十五岁了，再过两年都要嫁人了，可不能这般没有礼数了，来，我同你介绍下，这是你十一阿姊跟无铭小哥，以后便要生活在一起了，你作为主人，要好好照应他们。”

只见那小姑娘有些害羞的偷偷看了我与无铭一眼，便又不好意思的钻进了萨落婆婆的怀里。

“两位不要见怪，她不曾见过生人，同你们熟了便好了，”萨落婆婆扭着头同我们解释，而后邀请我们进了大帐。

萨落婆婆趁着那小姑娘去给我们这两个“客人”倒茶水的空挡又道，“我方才不曾说，我这‘孙女儿‘她叫阿灿，原是我捡来的，幸有卓阳王子赐名庇佑，才安乐无虞的活到现在，她脑子不是太灵光，大约智商只有八岁，虽说应该她来照应你们，但也请你们多担待些…”

“她看着倒是很机灵…”我看着婆婆口中的“阿灿”忙碌的背影喃喃道。

“是啊，瞧着多么机灵一个小姑娘，唉……”我无心的一句却引得萨落婆婆一连唉声叹气，知道是戳了老人家的痛处，我连忙又道，“婆婆不用担心，她有您这样顾她周全的家人，能一辈子做个小孩，也是福气了。”

“谢谢姑娘宽慰我，只是不知我这把老骨头…”

我不等她说完便抢言，“婆婆这样硬朗，还要说这样的丧气话吗？那我岂不是要见天儿的以泪洗面了？”

“阿……阿姊喝奶茶，”我话音才落便看见她手里端了一个碗，恭敬的要递给我，此时无铭已经手持一个比我这个还要大些的茶碗了。

我赶忙道了谢，接了过来。

萨落婆婆催促道，“别只看着，趁热喝吧，阿灿这奶茶调的一绝，十分好喝，草原的姑娘们都爱喝极了…”

我点点头，昂头饮尽。

嗯，果然香醇甘洌。

“知道你在想什么，赶快去吧。”萨落婆婆又对着站在我身侧，踌躇半日的阿灿突然开了口。只见她略低了下头，然后端着温热的茶壶罐子瞬间没了踪影——外面风大，竟连披风也没来得及穿。

“是给她的卓阳阿哥送茶去了，”萨落婆婆看我一脸懵才又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指了帐篷内的隔间给我与无铭，“这两间屋子从前是来此的客人借住的房间，如今便给了你们两个当卧房使吧，长途跋涉一番，先暂且休息下，等日后再收拾出好的屋子来住。”

”婆婆说的哪里的话，这已经很好了，我与无铭皆无以为报…”

萨落婆婆笑言，“姑娘安心住下便是最好的报答了，旁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两位且先休息吧。”

我应了声便与无铭搬着行李进了各自的卧房整顿。

无铭一直是个十分沉默的人，大约是家乡的灾难他还不曾走出来。

而我却不一样，我不难过。

我并不记得。

前两日我曾隐晦的问过他关于家人的事，他的家人，我的家人，我们日后如何相见。

他只告诉我他与我都是独身一人了，都没有家人。

这个回答我并不意外，只是还是有些难过，为他也为我。

我们都是，独身一人。

我正神思，却从隔间里传来了轻鼾声——这大约是这一路以来他第一次睡的踏实。

“十一，你说我娘，她……会不会想我？我这样不辞而别，她回家以后看不到我，会不会……担心我？”

我怔住，我的脑海里怎么会过到这样一句略带呜咽的撒娇？

良久，我倏地抬头，突然觉得仿佛已与无铭出走了许久——仿佛那个稚嫩的声音便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