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这江南是鱼米水乡，自然水好，这个好啊，可能除了山水秀美之外，也好在这南方的冬天呀，即便再是寒冷时节，也少有出现江河结冰的情况，虽说这般就很难见到北方冬天那般河面百里冰镜的壮阔场景，可不结冰也有不结冰的好啊，试想一下，挑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拣选一轻舟荡水，喊上三两好友温酒赏雪，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临近江南道的渝州城却是一个历年来冬季都少有下雪的州城，不过这并不妨碍那穿城而过的滔滔江水仍旧是寒冷刺骨。

渝州城里一处靠近江边临江而建的石阶上，侥幸逃过一劫的陈安蹲在石阶之上，伸出双手捧了一大捧水扑在脸上，外人光是看看都想要打上一个冷颤，不过他却是倍感清凉。

在陈安身后更高几级的石阶之上坐着一个背长条匣子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自然是从渝州以北那座老龙观下山而来的陈爻。

陈爻拖着陈安一路穿过人群来到这处江边，而那个被他救了一命的年轻人在脱离险境停下来之后，并未如同寻常对待救命恩情那般感恩戴德，只是望着他轻声的道了句谢，对此陈爻也不以为意。

这世间之人世间人心本就难以捉摸，对于恩情，有些人当面满嘴感激涕零恨不得生死相报，可或许转过身后便会忘却，而有些人嘴上不说，好似没心没肺，可却会牢牢的放在心里，一放就是一辈子的也不是没有。

对于那个被他救了一命的年轻人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陈爻不想去追究，也懒得去追究，毕竟他不可能因为那个年轻人是前者的话就会选择袖手旁观。

说到底，这大多数的习武之人啊，不论习武的初衷是什么，也不论境界高低，习武之后打从心底里或多或少都有揣着几分侠义之心，能伸手时尽且伸伸手，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这个江湖才会成为我们向往的江湖。

陈安就着江水洗了把脸之后，依旧蹲在石阶上，仰起头看向那个坐在石阶上的年轻人，更准确来说是看向那个年轻人身前凭空悬停的那把朴拙长剑，目光湛湛。陈安试探性的喊了句“大侠？”。

陈爻从江面收回视线，继而望向陈安乐呵道：

“嘿，小子，别乱喊，我可不是什么大侠。怎么，喜欢这把剑，对了你喊我啥来着，刚才没听真切，要不你多喊几遍，这剑，送你？”

陈爻话音刚落，面前悬浮长剑陡然直直坠落下来，长剑擦着他的裤裆插在地面上，要不是他眼疾腿快怕就要哭爹喊娘悔青肠子了，继而轻咳一声，赶紧亡羊补牢救场道：

“开玩笑，开玩笑，我可是最宝贝这把剑了，可舍不得送人。”

刚一说完，陈爻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骤然一变，背上所背长匣剧烈震动，似是封印有妖魔鬼怪要破匣而出一般，陈爻当即苦着脸低声念叨“都宝贝的紧，都宝贝的紧”。

而石阶上的长剑冲天而起，在陈爻眼前悬停，剑尖示威的点了点他的鼻尖，然后傲娇的如同斗败偏房得宠的正宫娘娘一般欢快的钻入长匣之中，长匣随之安静了下来。

这一幕落在蹲在石阶上的陈安眼中，一脸的目瞪口呆。片刻之后方才回过神来，眼中流露出遮掩不住的艳羡。

然后，这个渝州以南更南边的莲花巷跟人红脸打架从来都是输人不输阵的小地痞，破天荒的带着一丝腼腆道：

“大侠，你之所以隔着老远便飞剑救我，是不是看出了我根骨不凡，是那千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是那沧海啥珠来着。“

这次轮到陈爻瞪大眼珠子了，他哭笑不得道：

“你到底从哪里感觉出自己骨骼惊奇是个练武的坯子了？还有，那叫沧海遗珠。”

陈安兀自转身对着江面躬下身伸手摸了一把脸庞，全然不顾脸皮抽搐的陈爻自顾自的道：

“没理由的呀，一般前辈高人突兀现身救人，多半都是看中了所救之人的天资聪颖武道天赋奇佳，然后传下一身衣钵，潇洒远去，那些演绎小说里不都是这样讲的么。”

陈爻正了正身形，伸手理了一下衣服，显然对那句前辈高人很是受用，笑骂道：

“既然你都说了我是前辈高人，你就该放心，前辈的眼光啊保准错不了，你真不是那啥练武奇才。”

陈安哀叹一声，犹自不死心道：

“前辈，要不你再仔细看一看，考虑一下收下我这个徒弟，可莫要错过了良材美玉，到时候虽然说不上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但你终究是要折回来跑段冤枉路不是，不值当。”

陈爻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疼道：

“没事，我这个人呀跑冤枉路习惯了，到时候后悔了，肯定要跑回来哭着喊着求你的。”

就在这时有两声一大一小的“咕哝”响起，陈爻拿脚踢了踢蹲在石阶上的家伙，有些尴尬的道：

“有吃的没？”

“家里是有的，烤地瓜吃不吃？”

“吃的。”

“那走着？”

“走着。”

“对了，前辈，我叫陈安，你叫啥，总不能一直前辈前辈的叫吧，那多生分。”

“陈爻。”

“咦，我们都是一个姓哎，要不我们不做师徒了，做兄弟吧。”

“...”

......

渝州以南最南边的那条莲花巷最尾巴上倒数第二户人家住着一个妇人，平日里晌午时分，若是有人打她门前路过往屋里张望一眼就会看到有一个忙碌的身影在张罗着饭菜，可今天到了午后仍是不见半点人影。

倒是屋子后面有袅袅炊烟升起，在这户人家的里屋里有一张小木板床，床上有位妇人靠着墙壁躺在床上，陈平坐在她的床边，双手不断放在嘴边呵气，然后又将呵过气候微微有些暖和的双手不断搓着妇人双手，试图让妇人有些微凉的双手暖和一些，同时眼睑低垂的他轻声的和妇人一问一答：

“陈平，怎么不见陈安呢？”

“二狗子出去送大夫去了，毕竟这大冬天的让大夫白看一回病，不送一下，没这道理不是？”

“那刚才怎么不见他？”

“刚才你不是迷糊着嘛，没事，一会他就回来了。”

...

屋子后门，陈福蹲在地上，小心的守着面前的一只小瓦罐，里面熬几味药材，一只手死死按着怀中的一只一看就不像是莲花巷这种破落户地方的人所能拥有的绣袋，绣袋里还剩小半袋银子，听着里屋断断续续传出的听不太真切的对话，他一下子就红了眼睛。

突然有个骂骂咧咧的嗓音传进陈福的耳朵里，他一下子冲了出来，一起跑出来的还有那个原本坐在妇人床边的陈安。

然后两人就见到陈安站在小街上不断跺着脚，同时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李二愣子家的门房破口大骂，说“李二愣子，你个龟儿子养得那条畜生怎么净是干些在大街上拉屎的混账事，信不信老子回头就给你剁了，也好让老子在年前吃顿狗肉。”

而那个被喊做李二愣子的家伙也不退让：

“陈二娃，你个小兔崽子，信不信你李大爷这就放狗咬你。”

陈平和陈福见到陈安后愣了一下，随即捡起了一块石头就往李二愣子门房砸去，只听见咚的一声，然后就是三对一的嘴仗干了起来，唾沫星子四溅。

站在陈安身后的陈爻立即瞠目结舌，都说打仗亲兄弟，狗日的这仗还有这么打的？

...

有些事情，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晚饭过后，再嗅到丁点不同寻常的妇人再三追问下，陈安三人只得对妇人坦白如实道出，同时陈安眉飞色舞的对三人介绍了一番陈爻，三人大呼侥幸的同时有些目带惊奇的盯着陈爻。

最终，妇人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让陈安三人暂时先离开渝州城避一下，可三人死活不同意，怕那位公子哥寻上门来，妇人笑着说那位姑娘所在的家族还是有些口碑的，那位公子哥应该不会眼界低下到找她一个妇道人家的麻烦，好说歹说才说服陈安三人。

这三兄弟的人生一下子便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上，一番合计之后，三人之中体型居中的陈平决定去西边剑南道投军，而体型稍大的陈福决定跟着那些走南闯北的商队学做点生意，倒是身子最为精瘦的陈安哈哈笑着说要去那个江湖走上一趟，就这么还剩下的小半袋银子便被分成了四份，分道扬镳。

第二天，待妇人身体好转后，临走前三人爬上了南边的一座倒塌大半的山神庙，庙内唯一的一尊神像倒在地上，都快要被杂草盖过了。

这座山神庙是三人儿时待得最多的地方，承载了太多的记忆，神像旁边的一面墙壁上依稀可见几个稚嫩的名字，除了陈安三人的，还有一个略显秀气，且刻画笔力稍稍柔弱的名字，陈安伸手一一摸过那些字迹，最后停在那个秀小名字上，片刻后猛然转身下山。

三人在山下跟陈爻汇合之后，陈安便独自一人走入莲花巷另一边，陈爻纳闷问道“这小子干啥去？”，陈平笑着说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然后陈爻便见到那么一副茕茕孑立的画卷，致使他过了很多年以后回想起那个叫陈安的年轻人来都会嘴角带着笑意，然后又是回想起什么似的笑容中又略微有丝悔涩。

只见一个年轻人站在一座屋子前，双手作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喊道：

“大丫头，老子喜欢你。”

然后便是一大盆水泼了出来，紧接着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被那盆水迎头浇了个通透的年轻人伸手抹了一把脸，默然转身。

年轻人知道那姑娘其实是不喜欢他的，但他却总喜欢把话说通透了。

不是有那么一个故事么，说是一个仙子看着那个背对着她离开的背影，笑着说了句“他好像条狗哎”。

可既然决定离开了，何不把话说通透了，走得洒脱一些，难不成真就让她看向他的背影时还真就像条狗一般。

陈安随即提步，背对着房门挥了挥手。

再见。

世间缘分二字，往往始于再见，也往往终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