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素素走后，成江海披着黑袍，猫进李响的帐篷。

李响看着帐篷一角的成江海，嗓音有些干涩地说道：

“士绅眼里不懂事的小民，面对生死存亡，居然这么快想到保存自家孩子的办法。”

“他们怕流民聚集过来，咱们的粮食不够所有孩子吃，就马上把孩子扔在这里，赌我会心软。”

“这不是很聪明嘛，再有谁说小民愚昧之类的话，老子就扇他脸。”

“成江海，你说，大周这是怎么了？”

“就在三天前，李纲宰执的公子，人称少丰公子的那位，还在樊楼做了几首好词。清倌人争相传唱，无数才子佳人拍手应和，如今还未出京畿道，为何……”

“不像一个世界！”

成江海心说达官贵人、士绅大户哪里会在乎小民的死活。他们最多把小老百姓当蝼蚁，数字都谈不上。

成江海道：“大周，该亡！”

“朝堂诸公不知整顿朝纲、赈济百姓。却在争权夺利，互相倾轧，大搞平衡；”

“将官不知为国杀敌，整日里吃空饷、经营产业、奴役士兵；”

“豪族大户不知收敛，贪心不足。这些人整日里吞并土地，不给小民活路。”

“若不是被逼到活不下去，哪来那么多人为方腊卖命？听说洞庭、鄱阳和巢太，这四个大湖的水盗越发猖狂。”

李响倒没听说这等消息，他疑惑道：

“渔民为何会沦为水盗？”

“长江分支无数，足以养民。再说朝廷的鱼税很低，百姓驾船入水，啸聚为盗，是何道理？”

成江海咬牙，开始讥讽大周很多地方的实际情况，条理分明地说道：

“朝廷的鱼税是很低，但架不住胥吏、官绅和地方大户、渔霸的盘剥。渔民但凡遇上点什么事，便很容易活不下去。”

“还有这几年的生辰纲。各地官府强买强拿强占，勒索催逼，不少大户人家也破家了。”

“方腊的老家，两样都占足了，再加上收成不好，富户大族兼并土地……方腊等于是占了天时、人和，才搞出这么大阵仗。”

“可惜了，还是逃不过陈胜吴广的命运。”

李响点点头，有些纳罕。

志当存高远。成江海这厮为了鼓动李响造反，都开始分析时下的热门儿造反案例了！

然后成江海开始了意识流，脱口而出道：

“依属下看，南阳通道和江汉平原，虽然每个地方的流民不多，但架不住两边都是江河山林，丘陵密布。”

“一个搞不好，类似方腊的家伙便要起事，到时有得看了。”

李响愣住了。

成江海干笑几声，也愣住了。

眼下就有流民不惜把娃娃丢给明月庄，好让娃娃活下去。

真要有什么厉害的人起事，南阳平原和江汉平原糜烂，也说不准呐……

撞死在石头上的那位中年人说得很对。流民无尽，李响救不完。

李响尽力而为，很快和成江湖定下方案：实在支撑不下去的流民，比如得病将死之人，才收下他们的孩子。

同时派人赶往前方的叶县购粮，把钱花光。能救下多少人，便救下多少人。

李响还发出密信通知公中高层，在南阳到勋阳路途中靠近江河的地方设置粥棚，引导流民走向明月庄。

庄内的刘德成和丁史航接到命令，准备再次带领流民进山。

除了山口聚集的流民和即将赶到的流民外，还有明月庄直接控制的一些村寨加入，目标是控制秦岭中部。

船坊那里，成吏员也很快收到订单。

依照李响的命令，成吏员要在短期内制成大量简易木船和木筏。庄内要组织人手，准备沿汉江西进，届时要为秦岭中的大队人马提供给养。

定下方案后，李响带着亲卫先行一步，准备给明月庄的某些人一个“大惊喜”。

庄主大人还要秘密查看沿途的各个货栈，明月集和汉江的作坊也要查看一下，最后直奔明月庄。

汴京城。

牛皋“砰砰砰”地敲着马家的大门。身旁的岳飞正要拦住鲁莽的这厮，便听见门闩被移开的声音。

只见几位壮妇手拿大棒铁叉，出现在岳飞和牛皋眼前。

岳飞愣了一下，随后尴尬却又不失风度地行礼。牛皋有些脸红，往后退了两步。

马如兰听说岳飞到访，和公婆一起出来迎接。

穿着简朴的岳飞，依礼在马都指挥使的牌位前祭拜，上香。

牛皋在马家客厅大吃大喝。岳飞用餐之后，在师姐兼兄嫂的带领下找地方说话。

马家许久未用的书房内，马如兰给岳飞倒上香茶，“师弟年前必须返回军中？”

岳飞抿口茶，点头道：

“户部和三司终于发下钱粮，枢密院的事情也已办妥，飞要加紧赶回军中。”

“河东路、京东路和京东东路匪患迭起，宵小闹腾地厉害，上官那里催得急。”

马如兰向来对这种军国大事不感兴趣，她想起了结拜兄弟李响，“真是不巧。我那结拜弟弟，老说想见你一面，一为道谢，二为见识周侗前辈的得意弟子兼义子，是何等的年少英雄。”

岳飞听到李响的名字，想了几息便恍然大悟，“李响，难道是大相国寺背后的那个李响？在汴京城里搞出大动作的李响？”

“师弟知道？”

马如兰掩口轻笑。她很奇怪，自己的结拜义弟真有那么大名头？

岳飞喝口茶，棱角分明的脸上全是促狭笑意，“军中流传的小财神，飞怎能不知？禁军里有些人，便是和李响、大相国寺合作，这才牛气哄哄。”

“听说姐姐的这位结拜兄弟，还是青石先生的弟子？”

见马如兰点头，向来尊崇大儒的岳飞肃容拱手道：

“李响兄弟可取字？直呼其名，总是不好。”

马如兰还真不知道李响有没有取字，她平常都是称呼李响为“李响兄弟”。

岳飞心想：许是青石先生还没想好，给李响取什么字吧？

岳飞不再多问，又和马如兰聊了两炷香，便起身告辞。

汴京街市的繁华冠绝大周。

下次来汴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岳飞和牛皋先是牵着马慢行，两人努力将更多东西牢牢记住。

岳飞看到牛皋吃撑的样子，又是无语，又是好笑。

牛皋却不以为耻，大喇喇地说道：

“谁让马家的炒菜那么别致呢？尤其是红烧肉和炖骨头，简直了。又是兄长的师姐家，我牛皋还用得着客气？”

两人一路打趣谈笑，出了汴京北门便策马奔向河东，也就是李响口称的山西。

安宁公主在岳飞拜访马家的时候出府。

她先去最热闹的潘楼转了一圈，然后到花样百出的桑家瓦子游玩一番。

安宁公主柴凝馨，汴京城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尽管公主和折家公子在一起过，已不是完璧之身，但惦记着这位天家贵女、大周才女的名门公子，依旧有如过江之鲫。

事实证明，姿容绝艳、才学过人的公主永远不掉价！

柴凝馨一行人和岳飞二人擦肩而过，走到装饰朴素却显得十分宽敞的炭炉店门前。

炭炉店的名字土得掉渣，在讲求包装和品牌的大周显得很特别。柴凝馨想到那个有趣的小叔子折彦文，于是走进观看。

除大富大贵之家用的那种大炭炉外，这家炭炉店还有三种主打型号。

第一种适用于小民之家，十分简陋。

炭炉比较细，一个成年人就可抱住。放到小民家里的卧房，一家人躺到一个炕上，只要房间不是很漏风，就不是很冷，凑活着便睡着了。

第二种适用于家有余粮的人家，比如三十亩地以上的人家，或者江南的纺织户之类。

炭炉比较粗，再接续上长长的铁皮筒，可以保证几十平米房间的温暖。

第三种适用于小富之家，这种人家在乡里被称为小地主，或者良善人家，还不是乡绅。

这种炭炉在制作过程中，和泥、包铁皮等工艺十分讲究。只要舍得用煤炭，百十平米的房间也可以保持暖和。

几位都指挥使在幕僚的建议下，还同意店中掌柜接受某些人家的“定制”服务，比如镶金镀银，或者雕刻图案、掏个小空间用来热饭什么的。

然而炭炉不论大小，不论型号，所用的炉芯都是一个规格。

这一点是李响强烈坚持的，为此差点和一位都校撕破脸。涉及到后续计划，李响绝不让步。

为了体现效果，三个型号共计十个炭炉，在炭炉店的一楼全力开动。

柴凝馨进店没半晌，便感觉有些热，然后惊奇地发现这家店竟有专供贵妇人换衣服的地方。至于小民之家的普通妇人，咳咳咳，能穿得暖和就不错了，哪里能到感觉太热的地步。

跟两位侍女进入干净明亮的换衣间，柴凝馨对大相国寺背后那人更好奇了。

随处可见的巧妙设置和精巧构思，尽数汇集到一家店中。不仅显得别致，更难得的是实用。

那个叫李响的，究竟在商货买卖上有多厉害？

那个李响不是青石老头儿的弟子吗，怎么尽搞些奇技淫巧？

说是换衣服，柴凝馨只是将皮毛大氅除下，换上华贵的夹袄而已。

从试衣间出来，柴凝馨朝公主府的管事点点头。

负责公主府对外采买的管事上前，在一个白净少年郎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那位少年慌张地朝安宁公主这边行礼，飞快地通知店里掌柜去了。

掌柜是一位一脸和气的中年人。他挺着油亮的八字胡，快步跑了下来。

柴凝馨示意免礼。

掌柜不愧是老江湖，一举话都不说，只是在旁边引路。

柴凝馨被迎入最好的房间。他看到面前的桌椅等物居然被紧急换上新的，心说这家掌柜还真是厉害，几十息的时间竟然安排下许多事。

公主也不说话，开始好奇地翻看桌上的新式宣传页。

炭炉店的精品宣传页，当然不是申泼皮手中那种用黑线条勾勒的简笔画，而是大周正流行的工笔画。据说当今官家便是此道行家。

画面栩栩如生，让人身临其境。工笔画无法印刷，只能由娴熟的画师一幅幅临摹，每一份宣传页价值十贯以上。

宣传页采纳了李响的一部分意见。

工笔画左边是炭炉的功能介绍，然后是各个型号的优缺点，还有可以选择的“定制服务”，必要的安全提醒用红笔标出。

右边描绘着炭炉的生活场景。

有雨雪天，温暖雅致的炭炉房间内，名士大儒烹茶作诗的画面。房间内的温暖热闹，与天地间的清冷孤寂相对成趣。

有冰天雪地，家主进屋，贵妇为丈夫取下大衣，炭炉烧得正旺、姜茶正浓的家趣。

还有夜里无事，妯娌围坐一处，于大烛下刺绣缝衣，喝蜜茶吃点心的俏丽图景。

掌柜不知道先帝最宠爱的公主，当今官家亲妹子的来意，小心翼翼道：

“公主殿下，可是要为公主府装上炭炉？”

“派几位管事大人知乎一声便可，小店自有人带着全部的家伙事儿上门，任公主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