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曦城之后，又过了半个月。

时间已慢慢踏入盛夏，天气燥热得令人难耐，而那树上的蝉鸣声，则是愈发令人感到心情聒噪。

可是，韩云却浑然不觉得。此刻走在这山路上，他既感到陌生，却又熟悉。

陌生是因为，除了他幼时上山那一次，之后那么多年的时光里，他却从未有一次走着这条路下山来。因此，对于这上山的路，以及这附近的风景，他，其实也有些陌生。

而熟悉，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踏上这条山路，走到顶之后，便是他一直以来生长并且眷恋的地方。

那便是飞炎门。

半个月的时间，韩云等人从曦城走到了飞炎峰下。在此之前，他们曾路过陵城，并在陵城门口，高行和韩云叶天萱两人分道扬镳了。

倒不是高行不想和韩云叶天萱一起去飞炎峰，只是高行早先便有说过，他在陵城与他人有约。因此，到了陵城门口，众人也不再多说什么话，随口说了几句，便就此分别。

期间，韩云倒是忽然想起了一事，而后问着叶天萱：“陵城，不是你家吗？你不去看看？”

“不急呀。”叶天萱听着，却是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平静地说道：“等我先陪你，回一趟飞炎峰，我再说回陵城的事吧。”

她心底是有些担心韩云的，毕竟马上就要到飞炎峰了，她总担心他到时候见着那飞炎峰上的一切，会不会有什么状况。同时，仿佛应证着她的想法一般，这一路上，韩云变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沉默，越靠近飞炎峰，他反而说的话变得越来越少，仿佛将一切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叶天萱见状，也没有强求，没再和韩云多说什么。

他们就这样，在叶天萱的带领下，一路走到了飞炎峰下。而后，韩云抬头看着高耸的飞炎峰，久久伫立在山脚下，随后才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开始登上山路。叶天萱同样什么也不说，就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山林间的蝉鸣声聒噪得令人头疼，换在往日，韩云定然是要和叶天萱借此打趣一番。但此刻，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登在这山路上。叶天萱看着他，心底有几分担忧。

她犹豫了片刻，随后还是决意凑到韩云的身旁，而后自然而然地抓着韩云的手腕，拉着他一起走。

韩云转过头看了一眼，却见叶天萱没有看着他，反倒是一直看着前方。韩云见状，轻轻地笑了一下，随后，用那同样轻轻的声音，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没事的呆子，”叶天萱轻声回应道，“我也在。”

很简短的话语，可是韩云听着，却觉得心头一暖。这丫头不知不觉中，陪了自己一个多月，陪着自己横跨了大半个东陆。是啊，她也在，自己至少，还不是一无所有。

韩云将手微微移了一下位置，随后，抓住了叶天萱的手。后者怔了一下，随后，心头倒是荡漾着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两人就这么慢慢走着，登上飞炎峰的路，好像一下子变得很长很长。可是再长，终究还是有尽头。也不知走了多久，叶天萱忽然看见，自己的视野中，隐约出现了一个石门的轮廓。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韩云的地方，也是，这飞炎门的山门。

她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下意识地紧缩了一下，不过随后又慢慢放轻松了。他们一同走向了前方，韩云抬起头，看着那石门上所写的字，而后，轻声地念了出来：“飞炎门。”

那声音中，透着一股无比怀念的情绪，仿佛穿越了许多的岁月，再度落在了这石门前。

虽然还未走进飞炎门内，可是韩云却已经忍不住开始回想。他想起了遇到叶天萱当日，自己与林杰师兄还曾在这石门下一同看守，还一起击退山贼。而在那更早更早之前，自己还时常逃避着看守山门的任务，一个人独自跑到他处安心休息，而后引得掌门那个臭老头气得找遍整个山头，把整个飞炎门闹腾得不像样，就为了找到自己而后教训自己一顿。

再往前，还有许多许多。

韩云一下子便沉浸在了这种回忆之中，只觉得心头泛过无数酸楚。他曾听过一个词，叫作，物是人非。可直到如今，他才真的体验到。

他握着叶天萱的手，再度说道：“我们走。”叶天萱轻轻嗯了一声，两人一同向着前方走去。

灭门的惨剧，距今，已经有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附近的不少居民，还有一些丐帮的弟子也担心着若是不处理一下会出什么意外，因此便将飞炎门里的各种糟糕状况全部收拾了。外加这一个月来的各种风吹雨打日晒，如今的飞炎门内，再无什么当日的踪迹留下。

只是，连人的踪迹也没有留下。

韩云有些滞愣，看着四周的一切，却怎么也看不到任何人的踪迹。自己回忆里那飞炎门的一切特征，一切建筑，都还在。只是，自己回忆里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还有自己的挚友林杰师兄，还有那个唠叨的掌门师父……

都不在了。

看着这些熟悉的场景，愈发多的回忆，如同洪水一般冲进韩云的脑海中，在他的脑中翻涌回荡，不停地冲击着他的情绪。他仿佛还能看见，大厅里掌门那臭老头正襟危坐教训弟子的模样，四周师兄和师弟切磋武技的模样，还有林杰这个家伙多管闲事又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模样……

他仿佛全都还看得见，可现实却是……什么都不存在了。

韩云此刻才猛然惊觉，自己不知在何时已不受控制地落下了几滴泪。一旁的叶天萱注视着自己，韩云连忙挤出一抹笑容，随后轻声说道：“抱歉……让你这臭丫头看笑话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

韩云伸出手擦拭自己的眼泪，可是不知怎么的，眼泪却仿佛越擦越多一般，开始愈发止不住地往下流。他继续对着叶天萱说着话，然后笨拙地想将泪水擦干净。而正在此刻，叶天萱忽然主动伸出手，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想哭就哭吧，呆子。”她这么说道。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一下子打破了韩云内心的情感。他一瞬间只觉得鼻子一酸，而后再无法忍住。他抱住了叶天萱，开始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喊的声音，撕心裂肺得令闻者都不免鼻酸心疼。

他失去了一切，失去了自己从小长大的居所，失去了自己所有至亲至爱的人，也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师门。

而这一切，不过就发生在那么转瞬之间。

韩云心中的愤恨，心中的痛苦，心中的哀伤，还有心中的不甘，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泪与哭喊声，全部宣泄了出来。哪怕过了这么久，走了这么久的江湖，他本质上依然还是一个少年，那个曾经幻想着能够在飞炎峰上生老病死一辈子的少年。

这一切的变化，实在是太让他难以接受了。

叶天萱没有说什么，只是抱着韩云，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然后听着他的哭声。或许真的是看他太过悲伤，那种情绪都感染了自己，所以她才会在那一瞬间义无反顾地轻轻抱住他吧。

二者就这样，维持了许久。直到韩云渐渐平息下来，再没有一滴泪水流出。他才在叶天萱耳边，用已有几分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真是太丢人了，恐怕要被你笑话很久了。”

“有什么好笑话的。”叶天萱轻声回应道，“想哭的时候就该哭，这样该笑的时候才能笑得更加毫无顾忌呀。”她顿了顿，随后又说道：“而且这话说得，我想要笑话你这呆子还怕找不到可以笑话的地方？何必揪着这件事不放。”

韩云听着这番话，勉强露出了一抹笑容，应和着说道：“是是是，你这臭丫头不也一样吗？”

“我和你这呆子，可不一样呀。”叶天萱吐了吐舌说道。两人就这么又抱着过了好一会儿，随后，叶天萱再主动分开，看着韩云，轻声说道：“喂，呆子，再带我看一遍这飞炎门，怎样？”

“就像你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吗？”韩云轻声说着，一下子就明白了叶天萱的意思。叶天萱点了点头，韩云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而后看着叶天萱，用一副郑重的语气说道：“叶姑娘，可愿随在下，将这飞炎门再走上一遍？”

他伸出了手来，叶天萱毫不犹豫地将手搭了上去，轻声说道：“乐意之至。”

就这样，一切仿佛回到了一个多月前的那一天，韩云带着叶天萱，将这飞炎门的各个地方又看了一遍，而后韩云还不厌其烦地将每个地方再大费工夫地给叶天萱介绍了一遍，而叶天萱，则是同样聆听着，没有丝毫厌烦。与上次不同的是，少了很多很多人，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可韩云相比起之前那不情愿的态度，却是积极了太多，不管是哪里，他总会说很多很多话给叶天萱，包括自己的回忆，包括自己所能想起的一切，统统都告诉叶天萱。叶天萱却也认认真真地听着，没有再开什么玩笑，仿佛要将韩云的一切和飞炎门的一切，都统统记住一般。

他们两个人，就这个样子，拉着手将整个飞炎门上上下下再度走了个遍。最后，两个人又来到了飞炎峰的后山，来到了那棵参天大树下。

他们两个人一起躺在了树前那大片的草地上，看着湛蓝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