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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山玉
作者:采诗本章字数:4053更新时间:2021-10-30 10:20:45

夏邑北城门,一辆牛拖缓行,连同车夫在内合计四人,有父子,也有师徒。

南宫断面露惭愧之色,与子兰说道:“子先生,西陲一别,有五年了,哪曾想我带来的礼物是刀子。”

“南宫兄不必自责,虞夏之争,不妨碍你我交情,”子兰面带温笑,指着前方岔路,与年轻车夫说道,“六指,往东,去兰山草庐。”

“是,先生,”年轻车夫驱使黄牛,又忍不住抱怨道,“先生,你说过在外人面前不叫我乳名。”

子兰温笑道:“南宫兄不是外人。”

“鄙人有幸,”南宫断目睹名师高徒其乐融融,又窥见年轻车夫左手生六指,有些诧异,询问道,“莫非是东郭大人的长孙?”

年轻车夫点头,答道:“南宫大人,我们东郭家,生儿生女只取乳名,成人礼之前需谙熟一样乐器,游历一年,以此为名,且以此为命。你可称呼我小东郭。”

知晓车夫身份,南宫断更加诧异,堂堂庙堂种子,竟然当车夫使唤,实在委屈人才,趁机教训身边年轻斥候:“策儿,之前偏居西陲一隅,你自视甚高,如井蛙观天,不知天高,以后多与子兰先生高足、东郭大人长孙学习才是。”

子兰冷哼一声,言辞之间颇有怒意,道:“说来惭愧,我这孽徒去年就该去游历。”

南宫断以为是虞人围困夏邑耽误六指游历,开口道:“无妨,回头我与虞王说一声。”

子兰摇头,又喟然长叹:“所谓师道,除开启蒙授业,还需言传身教德行二字,我品行不端,愧为人师。”

南宫断听出话里意思,知晓子兰对当年浪荡风流事耿耿于怀,感慨道:“子先生不必介怀,我曾与策儿母亲去华胥寻亲,偶遇一位奇妙高士,称其一生都在寻找三样宝物,又始终一无所获,这三样宝物分别为足赤之金、无暇之玉和完美之人。金无足赤,玉无至臻,人无完人,若是子先生都自觉品行不端,我等岂不是有愧为人了?”

“南宫兄谬赞了,”子兰苦笑一声,指着前方恢宏行宫,痛心疾首道,“南宫兄,我学宫学子,如今留在身边的,除了子修和一个可怜丫头,便是六指。我将六指当成庙堂种子,补全我的遗憾,可惜我急功心切,有拔苗助长之嫌。与东郭大人商定后,准备为六指谋一个乐官坐席,也好将来接替东郭大人手里高贵玉圭。前年时,六指开始出入鸳鸯池,为天子奏乐,六指年纪小,心性差,在鸳鸯池开了眼界,有些飘飘然。按照规矩,去年秋收时他该游历,我与东郭大人费尽心思,为其谋划。临行之时,两家父母拦截车队,两个女儿已有身孕。此事拖到冬月,最后也没去成。”

南宫断早听闻夏邑贵胄子弟向来盛行寻欢作乐风气,更甚者早早干起寻花访柳勾当,连被子兰与东郭五弦视为庙堂种子的六指尚且如此,遑论其余人了。

南宫断轻声叹息,前年西陲飞蝗过境,粮食歉收,当时心境,与眼下子兰无异。

孤注一掷,又毁于一旦。

六指低头思过,竟然啜泣起来,恐怕除了对风流事的忏悔,还有痛处被人当众揭开的屈辱,哪怕听众只有两人。

子兰满面怒容,怒斥道:“六指,你毁了我的期望无妨,可你毁了自己清白有碍。未来庙堂种子,长成弯木,如何支撑恢宏庙堂?高贵玉圭,岂能被玷污?”

先生训斥弟子,作为旁人,南宫断不好插手。

“你我师徒如出一辙,上梁不正下梁歪,真是讽刺,”子兰自嘲一声,又冷漠说道,“这几日你准备一下,带上你的家眷去游历一年,也不必回来了,若是能得一两位部落首领留名,余生也算衣食无忧。”

六指唯唯诺诺点头,应一声:“是。”

沉默片刻,子兰唏嘘道:“师门不幸,让南宫兄见笑了。”

“不怕子先生笑话,其实,这些在我们有虞部落不算事,”南宫断如实说道,唯恐子兰不信,解释道,“子先生去过西陲,我们虞人一向粗鄙。”

“停车,”子兰吩咐一声,牛拖停稳,子兰率先下车,立在一间草庐前,与南宫断说道,“南宫兄,多年前我南下,起初借宿在南史大人故里南山,吃了不少白食;后来南史大人归隐,我带着子修搬到兰山,修筑一间简陋草庐,日子凄惨;再之后入夏邑学宫教书,闲暇时也回来小住几日;我本想等子兰成年后,无牵无挂,回草庐晴耕雨读,现在倒是提前了。”

南宫断听出话里意思,语气诚恳,道:“子先生有大才,可治邦国,当居庙堂之高。”

“做梦都想,”子兰苦笑一声,又摇头,“愧不敢当。”

南宫断诚挚劝道:“子先生何必对往事耿耿于怀?小节而已,何必拘泥。”

子兰依旧拒绝,语气更重,道:“并非小节。”

南宫断沉吟片刻,换了说辞,道:“子先生当初不入夏人庙堂,恐怕是天子少鼎老迈,摄政君太康无能,两位埋骨塞北后,年轻天子少康荒淫无道。世人只知子先生流言缠身难评清流,不知夏人庙堂荒诞难入先生眼界。”

子兰避而不答反问道:“南宫兄,不知虞人庙堂,谁人戴平天冠?”

南宫断斟酌片刻,答道:“自我以下,十之七八推崇虞耳。今日破夏邑,虞耳称病未入城,虞侯加冕。”

“虞侯虞伯奢,他也配?”子兰嗤笑一声,并不顾及南宫断情面,数落道,“疆场之上,位列执戈,铩羽而归,失地三百里,折损两万兵;庙堂之高,位列执圭,不忧其民,愧对高贵玉圭;西陲之远,位列诸侯,不忧其君,行皋阜僭越之事,有戎辛窃国之举。”

南宫断并未辩解,只说道:“虞侯老迈,虞耳不久会摄政。”

子兰面露轻蔑神态,讽刺道:“覆夏之人虞耳,武力卓绝,心机不俗。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忠与孝更难两全。覆夏他是首功,不与虞侯争王位,换一个孝顺名声;虞侯代夏有窃国嫌疑,传位虞耳则是父死子继,也不留把柄,忠孝两全呀。”

南宫断咬牙询问道:“言外之意,虞人庙堂也入不了先生眼界?”

子兰依旧避而不答,另言它事:“南宫兄,夏历五十八年我接子修南下,如今子修已到束发年纪,十有五六年了。我久在学宫,授课只有礼、乐、书、数四艺,只懂教育,不懂朝政。”

“子先生说笑了,”南宫断摇头否认,赞叹道,“子兰入夏邑,学富五车,何等美谈;中兴天子少鼎为挽留子先生,修筑恢宏学宫;老太史南史与子先生彻夜长谈后被折服,甘愿放下高贵执圭;夏人庙堂视子先生为他山之玉,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何况他山之玉?先生若是不懂朝政,这天下谁人懂?”

“先生是天底下最大读书人,学识冠绝天下;亦是有暇君子,瑕小不掩大瑜,”南宫断言语之间流露钦佩姿态,笃定道,“我听闻先生入主学宫,起初只为庙堂种子启蒙,后来收留许多吃白食的孤儿,不论贵贱,一视同仁。为何我虞人与夏人,先生却不肯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子兰温笑答道,“子兰不仕夏,自然也不仕虞。”

“有些事以前不好提,现在倒是无妨了。昔年天子太鼎老迈之时,命其庶子仲康摄政,若非其长子太康谋害仲康,恐怕夏王朝国祚永延了,”南宫断唏嘘一声,又陈恳道,“我该庆幸先生并未入夏人庙堂持一节高贵玉圭,又一筹莫展该如何为虞人庙堂争取一位中流砥柱。”

“那便不必争取,”子兰直言不讳,南宫断脸色难看,又听子兰说道,“当然,我知晓虞人最喜强人之所难,夏人可未曾这般。天子少康为妃子池鸯修筑鸳鸯池,此后连年扩建,也并未拆我草庐。”

南宫断斟酌措辞,看来非走到那一步了,辩驳道:“子先生怕是对我们虞人有偏见,去年子先生为夏人请一条活路时,恐怕不只是为弟子游历操心,先生可怜民生凋敝,我与虞耳也可怜,并未赶尽杀绝。”

子兰点头承认,道:“虞人围困夏邑长达两月,围而不攻,是南宫兄的主意吧?”

南宫断点头,略有愧意,道:“我是人臣,尽人事罢了。”

“彼时天寒地冻,夏邑人心惶惶,粮食殆尽,最多三日,恐怕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就不再是《华胥纪年》上一句模糊的记载了,子兰于心不忍。”子兰闭目叹息,犹记一位夏人百夫长将死之时,将其女儿托付给自己,场面凄惨又寻常。

涨春水了。

南宫断临水而立,窥见水中葛衣男子仪容悲悯,轻微叹息。叹息起涟漪,将葛衣中年悲悯仪容荡碎,拼凑出凛冬夏邑数百老朽守王城,喝一声:“国存我死!我死国存!”

虞人三月起兵,九月时终于围困夏邑。夏邑居民三万余,半数早在虞人打来之前拖家带口逃出夏邑投奔远近亲戚,余下一万五六以老弱妇孺居多。老者故土难迁,不愿客死他乡;弱者无亲戚投靠,指望赶来勤王的两支夏军能击退来犯之敌保全囫囵之身;至于妇孺,其夫其父披甲带戈,就是逃难也无依无靠。

大军压境,夏邑被困两月时,凛冬已至,那紧闭的夏邑学宫忽然开门,学宫夫子子兰立在虞人大军前为无辜夏民请了一条活路。

彼时西门半甲谏言虞侯赶尽杀绝,虞侯应允。

南宫断与子兰遥遥相望,可怜民生凋敝,又可以承子兰一个人情,与虞耳陈述利弊,随后夏邑夏民有万余尽皆逃难,余下数百老朽执意不走,国亡人死。

一筹莫展,南宫断早知晓争取子兰难如登天,他不过是在西陲有虞部落略有名望,和学识冠绝天下的子兰比较,如萤火之于皓月,不敢与之争辉。他只能将最后希望寄托在这个人情上,可嘴唇翕动,几度欲言又止。

“多谢南宫兄放无辜夏民一条活路,”子兰指着汤汤夏水,道,“南宫兄,你我交情,当平淡如水,不尚虚华,不掺杂质。”

南宫断吐一口气,到底是子兰呀,于是缄口不提承情之事,彻底打消念头。

“子先生是怪我们虞人挑起争端?”南宫断之子南宫策目光悲悯,又言语铿锵,“子先生,你可知晓我们输不起,父亲母亲为其谋划三年。三年广囤粮,西陲仓廪只进不出;三年不赡老,十万虞人跪送父母入舍身神洞;三年勤练兵,募集四万青壮武卒、两万披甲老兵、三万成童新兵、一万巾帼丈夫;三年多嫁娶,四万青壮留子嗣,三万成童齐娶妻。

子兰凝视南宫策,默默无言。五年前他借故游学造访西陲有虞部落,与虞凫相见,结识南宫断。彼时南宫策不过总角,与子修年纪相仿,相隔五年,面容实在青涩,恐怕还未行成人之礼便经历战火洗礼,如他这般不在少数。

南宫策知晓父亲难处,承诺为虞人庙堂争取一位庙堂柱臣,可言语交锋,父亲始终矮子兰不止一头。

南宫策诚恳哀求:“舅舅,夏民苦,虞民也苦,更苦,太苦了。”

“子兰听闻虞人武卒哀歌,凄婉动人,可惜学宫闭塞,未听全,”子兰面露惋惜,道,“南宫兄可否为子兰歌一曲?”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虞君子南宫断面西匍匐,动情哀歌泪满襟,“西陲苦,苦我虞人参差三万户,立锥难有一寸土。

西陲苦,苦我虞人为夏守西陲,男儿为隶女为奴。

西陲苦,苦我虞人耕耘一寸土,半入仓廪半贡赋。

西陲苦,苦我翁媪舍身入神洞,十万男儿无父母。

西陲苦,苦我十万操戈好男儿,六万沙场埋枯骨。

西陲苦,苦我西陲孤女携寡母,送夫送子送老父。

西陲苦,苦我西陲举国皆妇孺,十万无一是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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