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那个人间最强的男人就在此一剑中名震天下。这一剑从山脚起式，凌绝千仞摩云，荡灭万千英豪，最后停在了一个孩童的心前。”
“摩云岭七十二寨，周家最后的反扑之力，被那一剑杀得干干净净，即使苟活得性命的，却失了胆气，十年都不敢再入江湖。”
“牛爷说，我是这世上唯一受他一剑而活下来的人。”
“老大说，我是这世上唯一挡住他的人。”
“所以他们骗自己，都说我是天命所归，是周家万世皇极之希望。”
“牛爷要我忘了所有，好好活着。可是他不知道，其实我本就什么都不记得，忘不了的是他自己。”
“老大要我成就独尊，战胜螭吻，以血还血。可是他不知道，挡住螭吻的不是我，是那个摩云岭上唯一没有武功的婴孩......”
俞子将默默看着山君饮酒轻语，也不时端起酒来陪上一口，终于开口，也只问出一句：“伤口还疼么？”
山君怂了怂肩膀，砰砰拍了拍胸口道：“打小没感觉，也不碍事，只那剑意仿佛永恒不散，十一年了都长不好。”
俞子将为她斟酒：“你会去报仇么？”
山君莫名笑了起来，很是爽朗，然后一把揪住俞子将的领口把他拽到眼前，龇出小虎牙道：“你怕了？”
俞子将垂下眼帘，老实道：“是。一剑十年不愈，既斩人，又诛心，这等武功，神鬼皆惧。所以你才独占地髓，叛逃十二地君，你也怕的。”
山君不置可否，眯眼道：“可是你不知道，一年前，地君老大也突破到了这一剑的境界。你怕不怕？”
俞子将深吸一口气，然后闭眼认命道：“师父，你这是与天下武林为敌，真是害苦了我。”
山君不屑地哼哼了两声，把装死的俞子将扔回座位，端起一坛酒水仰天饮尽，指着徒弟道：“我只要你帮我出手三回：一回杀老大，一回杀赵家，还有一回......我还没想好，用到再说。”
俞子将道：“为何要杀赵家的人？不如换一个？”
“我虽不想为周家去死，但承了骨肉里的因果，又如何真个当做不见。”山君拍着他肩膀道：“也行，杀谁都一样，换成螭吻更好。”
“还是就杀赵家好些，毕竟坐在皇位上的不姓陇。”俞子将这口气，真个像是挑瓜捡菜一样。
师徒两个正吹着天大的牛，俞子珉回来了，给俞子将递上一叠信纸道：“你们要去杀谁？是接活了？”
“没，你听错了。”俞子将接过信纸翻看，这是俞子珉从其他镖队处收集来的信息，记录着四方镖各个行走的武功和关系情况，这是为大比做准备。
一边看着，他头都不抬，装作不经意间又问道：“那为何要杀十二地君的人呢？”
山君这会儿已经吃饱喝足，跳上了树枝准备练功，仰望天空，灰白相凝，太阳西下只留余晖，月廓东显若隐若现。
“螭吻没杀我，因为我生来便已在地狱，我的心里从未感通过那些皇极耀世和恩恩仇仇。”
“我只知道，三垣不死，四相不立，诸形皆妄，唯我独尊。”
......
雪时来时停，现停了已有三日，正是活动的好时候。
大半月来，俞子将终日在院中与山君练功，倒也真像是两个武痴师徒，为的就是今日。
本已清静许久的四方广场这几日又开始了热闹，这是做完今年最后一单镖的镖师们又回到了镇子。不仅如此，还来了很多很多不熟悉的面孔，是四方镖局各个分号的镖客在此汇聚，热闹的目的只有一个——年终大比。
这是四方门的惯例，一年之盛举。对于武人而言，最大的热闹不就是万众瞩目里，打个胜负，争个高低么？
每年大比，都是老人示威，新人出头的最好台面，是镖局这个小江湖扬名立万最好的机会，也是诸多分号、镖队、个人争面斗气的去处。可以说，大比是四方镖局这庞大又复杂的势力维系规矩，缓和矛盾，强旧提新的必要仪式。
故而这大比就突出一个隆重！
天还未亮，俞子将便听到院子外车响马啸，人群喧嚣，他还是按部就班地静坐静思，调整好了精神。最后又看过了一遍收集来的各个潜在对手的信息，烧了，这才出门。
广场上没了驾车运货的旧景，都是镖局自家人搬运洒扫的队伍，然后渐渐有镖师趟子手从各个院落和巷弄开始来广场上占位置，这是为大比做最后的准备。
当他到分号的时候，厅里已经坐满，见他一来，都纷纷起身招呼，然后众人齐齐引他走到最里，下首的空位就是给他留着的。
“今日咱们就看俞镖头了。”
“俞镖头头一次大比，当是一鸣惊人了！”
在一众吹捧里，俞荣剑、俞祖莲、郑友三位分号大镖头从后堂进来，压停了嘈杂。
余荣剑照例一番问候和勉励后，多看了俞子将两眼便走了，留下大侄女俞祖莲主持动员。
俞祖莲一番颇具狠意的威逼利诱，要众镖头打出威风，打出气势，毫不避讳要他们重点针对与俞祖芝亲近的镖队，最后干脆指着俞子将道：“让你歇息了这么久，就一个要求。俞祖芝功进不少，肯定会上场炫耀，你给我杀灭他的狂妄，扫掉他的威风！”
俞子将很识时务道：“是！”
俞祖莲安排妥当，飒然起身，众镖头纷纷跟随而出，都是利落的气质。
“小俞镖头，许久不见呐。”
俞子将本要跟在俞祖莲后面走，却听到有人喊他，是没见过几次的郑友郑大镖头，便停下来见礼。
郑友满面笑意道：“你真个命硬，这次大难不死，该是有上进之心了吧。兄弟们都看好你呢......”
俞子将顺言顺语的回话，跟着他在队伍后面慢慢走着。
郑友见俞祖莲走的远了，方才压低声音道：“我家兄弟郑恭，对你也很是欣赏，托我提点你几句。”
“俞祖芝不会给你机会与他交手的，他也安排了人手，要专门针对你。你若想在镖局里晋身，大比打出面子即可，勿要撕破脸得罪兄弟们。其后还有两步，一是证明忠心，二是提上资历，不可着急......”
俞子将看着郑友亲切的笑脸，有些意外，这个平日里嘴上都是“兄弟们如何如何”的圆滑大镖头，怎么会突然提点他？
郑友最后拍拍他肩膀，放大声音道：“年轻有为，今日给分号兄弟们长脸！”说罢大步前去。
俞子将也跟着队伍到了广场上，这里已是场景大变。
广场内外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入眼皆是劲装遒服，刀磕剑碰，褐色镖衣压满了白地，四方镖牌闪缀人海。
俞子将跟着队伍往人群里走，不需他去挤，俞祖莲当头到处，人潮分流，抱拳如林。他认得的人几乎一个没有，但看他的人却非常不少，或许有的是听过他的名，更多的应该是奇于他的脸。看来这人丑了比俊时更吸引目光。
入得人圈就是大片开阔，以旗杆为中心空出块十丈半径的圆来，空地外延围着摆放了一圈交椅，阻拦了拥挤的人群。
这椅子都是给镖头以上准备的，众人却没得落座，都是站着说话，是在等待。
俞子将一边与汪、杨等闲聊，心里思索着方才郑友的话。他这会儿联系上了思路，记得陶苏跟他讲过，这郑友大镖头的亲弟弟郑恭是镖局里的行走，主要在四方镇药局执事，陶苏求药救命时递过银子，得了指点和方便。当是这一出与郑家兄弟有过交情，再加之他年少武强，又要争进，故而特意来卖个人情。
想明了了，暗叹一声银子好使，也重视起郑友的话来，开始思索待会儿动手的事。
这时候一声巨大锣响，盖下千万人的吵闹，广场上人群齐喑，万众向北注目。
那里是总镖局的方向，这时人圈散开，让进一众威风的人来。
有多威风？银钩印雪耀人眼，囚牛为格慑人心！
十几个一品入场居中而坐，都是姓俞的总镖高手，其下是二品、三品的大镖头依次分列左右，再下是五品往上的行走和部分镖头。这近两百来号高手就是四方镖局雄踞江湖的中坚，是万众镖客心头的底气和向往。
俞子将在圈子南面，正好对望的着，他也是头一次见过这般多高手。虽然他自有一番奇遇，见过世面，但是眼下远远望着，依然难抑激动。
这就是三十六帮的威风！
一品里一人突然出声震响全场，广场外的房前屋后都在回响：“换旗！”
这是总镖头俞荣钩发话。
其侧一位副总镖头得令，踏步而起，飞跃十丈远，落在中央巨大镖旗下，双手呈爪扣住旗杆一拔。
“嘎吱”声里，十丈高，一人怀抱的杆子自基座里拔出，然后缓缓放与地面平行，杆头挂着的镖字大旗正好被挑到十丈外的俞荣钩面前。
俞荣钩亲自取下镖旗折叠好，交给左右前去浆洗修补，这就代表今年四方镖生意做完，年关封镖，再挂上时便是新的开始。
这时总镖头身侧另一名一品伸手向两侧探爪虚抓，真气激荡下，空地上残留的落雪旬空而去，汇聚成个大雪球在其双爪间转动，呼吸间融化转成了一团水球，水球随着双臂一推，化两股水龙卷缠绕上旗杆旋转不休。
那平举着旗杆的一品见差不多了，运气一振，龙卷被震作雾气消散当空，然后他抡着十丈大杆子甩了两圈，杆头就擦着最前排的众镖头面前一尺而过，劲风扑面倒发，却没一个人露出惊怕让人笑话，也没人脸上被甩上一滴余水或余灰。
当旗杆再插入基座时，总镖头的声音再次响起。
“四方镖，镖四方！铁画银钩，镇山南！”
万众得号，齐声共鸣。
“镖四方！镇山南！”“镖四方！镇山南！”
真正是豪气荡云，喝喏震天的武林豪门景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