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伟一直以来在楚南心里的形象是两个极端，之前觉得他是个不苟言笑的成功人士，刻板古板，不近人情。今天早上所经历的一切又让楚南觉得杨伟是个表面正经，实则有些闷骚还胆小好面子的死胖子。

而认真的听着杨伟说出这一番话，他突然觉得，其实杨伟从来没有极端过，也并不是任何一个他所认为的形象。杨伟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普通的男人，只不过，他还有一个名为成熟的前缀。

成熟到底是什么？楚南这么多年的印象里，有许多人以身作则，告诉他成熟究竟是什么。成熟是他那个笨蛋老爹，用生命在火场救人，对得起他身上的那一身制服；成熟是只比他大一岁的姐姐，一边打工一边学习，每天忙的脚不沾地，仅仅只是因为她是姐姐；成熟是他曾经的一位同学，迫于生活放弃了写作的梦想……

成熟是责任，成熟是背负，成熟也是妥协。

杨伟的表现告诉他，在不同的人面前带上不同的面具，为了保护自己为自己构造出一个个人设，虽然可能显得市侩，不真诚，心机重，但这也是成熟。

杨伟擦了擦眼眶，吸了吸鼻子：“你说这屋子，居然还有灰尘，都掉我眼睛里了。”

楚南没有戳穿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故事。

杨伟稳定了一下情绪：“就这样忙了一年多，可能是因为邻里人的指指点点，可能是因为老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一个家的顶梁柱，重新找了工作，开始起早贪黑，但是那会儿她都50多岁了，马上奔60，只能说明白的太晚了。他这一忙，本来以为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没等他挣多少钱，他那个女人又来了。”

楚南没由来的一阵烦躁，先说这女人怎么这么贪得无厌呢？

“这女人我对她也没什么好感，早年就是因为我爹有要飞黄鹏达的迹象勾搭的我爹，这回听说我爹有点钱了，又来要。我爹这次不想给，他说总不能让我儿子没房子住，没媳妇娶吧？那女人说，难道我那个就不是你孩子？我爹不给，她就到处闹。这次是我娘先妥协了，她对我爹说，把钱给他吧，这次完了就搬家，儿子的名声弄得不好听了，怎么娶媳妇？”

“我爹又给了钱，也气出病了，但是他没有跟人说，搬了家之后继续起早贪黑，仿佛要把前半辈子浪费了时间全都补上。我那个时候对他心里还是有怨气的，也不怎么愿意正眼瞧他。”杨伟语气微微一顿，“我学了修车的手艺，用之前攒下来的钱在附近街上弄了个修车铺子，过了那么一两年，到了我25的时候，老年痴呆的奶奶忽然清醒了，我爹请了假，天天在家陪，他说这是回光返照，而过了没几天，奶奶的确寿终正寝了。”

“那一年，我遇到了大悲，再到大喜，再到大悲。我爹在工地上病倒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就算一个父亲再多么不合格，子女对于父亲与生俱来的感情也不会被时间消磨。医生说父亲心脏衰竭，活不了多久了，我去病房看他，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平静。老爹握着我的手，跟我说，我上次握着你的手，你的手才一点点大。”

“老爹一边说，一边用两根手指比划着，他像是随口一说，又好像这种事情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一样，我当时差点就哭了出来，我跟他说你没事，你好好活，医生说你能活80岁的。老爹就皱着眉，跟我说我可没教你撒谎。”

“老爹当时就像我这样躺着，看着窗子外面，一只手抓着我的手紧紧握着，零零碎碎说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情。一直到了傍晚，他突然问我，你有喜欢的姑娘没？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这边存了不少钱，你娘那边也有，凑合凑合也能给你娶个媳妇，听他们说买房子可以分期，有什么房贷？你娘给你操办一下，也算是给你成家立业了。你老子我这辈子干的糊涂事儿不少，唯一做的值得骄傲的事情就是娶了你娘，这些年来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等想明白了，我也已经老了，你娶了媳妇儿有了孩子，可别学我。”

“我就跟他说，我可瞧不起你了，肯定不学你。”

“换以前我说这话，老爹肯定直接就拿了皮带抽过来，我当时有多么希望老爹从病床上翻身，坐起来，骂我一声兔崽子，把我给抽一顿。但是老爹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说，挺好。”

杨伟眼泪不断的流，怎么擦也擦不完，但是看他的表情，带着淡淡的释然，显然，最后和他父亲相处的这段时间，让他放下了童年时的怨恨，但是也带来了更加浓重的悲伤。

“我老爹跟我讲，他有点饿，想吃鸡腿，我说我这就给你去买，路上遇到了魏怀明老先生因为心脏病在路边晕倒了，我看见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以前看武侠小说，天天想着行侠仗义，这会儿也顾不得买鸡腿，先背着魏怀明老先生回医院。”

楚南想了想，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在医院名人墙上看见过这个名字：“名人墙上那个？”

“是啊，老先生醒了之后和我爹聊了聊，等我买了鸡腿回来突然问我，如果你当了官，你亲戚请你吃饭，送你礼物，说让你安排一下你邻里乡亲的给个职位，你会答应不？”

“我那时候认真想了想，跟老先生说，我不学我老爹。”

“我爹没生气，一边啃鸡腿，一边笑，把自己的丑事说给了魏怀明老先生听，老先生一边听一边笑，没一会儿又问我，愿不愿意学医？愿不愿意自学读书。”

杨伟轻轻笑了两声：“嘿，我当时却反问老先生，我这个时候去学医，你给我钱吗？我学医出来了你安排职位吗？我觉得老先生是在拿我开玩笑，挺生气的，老先生却点了点头，说，那你去学吧，好好读，认真读，读出个好成绩，好结果，等我退休了，给你个院长当当怎么样？”

“我觉得他在拿我开玩笑，老先生却找人叫来了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说老伙计，看见这个愣头青没？人笨了点，憨了点，但是老实本分，你送他去读书，以后说不定是二院的院长呢。虽然老先生说的话不怎么好听，但是我却也知道这是遇到贵人了，当时喜不自禁。但是老爹却直接一盆冷水泼了下来，说，兔崽子，别忘了爹说什么，刚才这老先生问什么，爹活不了多久，不能看着你，监督你，但是如果你真的当上了院长，还走了爹的老路，那我真是死不瞑目。”

“是啊，老爹活不了多久，享不了福，我一下子又高兴不起来了，但是老爹说，爹娘对不起你，但是你也欠爹娘的，爹活不了多久，不求能在你这里享福。但是你娘这么多年把你拉扯大，你要争点气，别让你娘一把年纪了还累死累活。”

杨伟深深吸口气，努力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那天晚上，也许是心事了了，我爹一觉睡着，再也没醒来。”

“大喜又大悲，魏怀明老先生留下来参加了我爹的葬礼，跟我说，你爹其实人不坏，只是成熟的太晚。他用他的一辈子教会了你什么叫成熟，什么叫责任，你还有太多没有做完的事情，你也不是只有他这一个亲人。”

杨伟的故事到了结尾：“我爹死后，我努力自学，拼命读书，对得起老先生和我爹娘的期待，我当上院长的那天，一直以来就没怎么说过话的爷爷跟我说，伟伟，你长大了。没过两天，爷爷也寿终正寝，家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我娘，我想给我娘接到医院这边来住，她说，住不习惯，我要有空多回去看看，那就好，真要孝顺娘，就早点结婚，让娘抱个孙子。”

“但我不想结婚，自从高考落榜那年，我听到最多的就是结婚这两个字，我爹为了我结婚累死了，我娘为了我结婚60多了，还在干活忙碌，所以我不想结婚。”杨伟说出了他快要奔五依旧孤身一人的原因，楚南恍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一有空就往老家跑，帮我老娘做做饭，陪她晒晒太阳，说说话。或许是因为她这一辈子太累了，老娘得了老年痴呆。”杨伟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平淡的叙述着。

“三年前，和我爹同一天，我娘脑溢血死了。”

“她到最后还心心念念没能抱上孙子，她的枕头下面还压着一笔零钱，是她以前存起来给我娶媳妇用的。”

楚南偷偷擦了擦眼睛：“没想到院长你的过去还挺感人的。”

“你怎么揉眼睛？”杨伟扭过头，看了看楚南，开了个玩笑。

楚南若无其事，继续揉：“你也说了，这房子灰尘挺多，这眼睛又酸又痒。”

杨伟哈哈笑着，笑着笑着，慢慢平静下来，远眺着晴空万里：“所以我不想死，再有一个月，就该是我爹娘的忌日了，我是做儿子的还想跟他们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