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长明自己也知道收买慕容松会有隐患，但是他没办法。庄浪城进出盘查那么严，想要把八个蒙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来根本不可能。除非负责守门的人肯通融。

五月端午半夜和温秉良商讨之时，他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等五月初九兰州人手抵达庄浪后，他才想到了这个问题。

不巧的是，此时温秉良已经去古浪公干了。时间已经约好了，蒙古那边传信的人又催得紧。说什么鄂尔多斯部每天都要损失上千牧民，没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了，还威胁他说再不行事，蒙古就会公布凌家为蒙古做内奸的证据。

兰州的人手是外来的新面孔，他们就算想去收买守门官，守门官绝不敢收钱放行。因为钱固然很重要，命更重要！无奈之下，凌长明只能亲自冒险花一百两银子买通了慕容松。

就如慕容松所言，以前庄浪境内的各商家常有违禁货物，买通守门官通融放行可以算作普遍现象。并非所有人都能如陆挽和杜石这般见微知著，凌长明就觉得他这么做风险不大。

要是换了前任仇兵宪还真未必能发现这么深埋的疑点。可惜他运气不好，庄浪来了个陆挽，又刚刚换了个兵备使，此等蛛丝马迹无法从两人眼下遁形。

凌长明虽然不聪明，但是也知道谋叛是能让一个家族毁灭的大罪。夜深人静之时，他也常常反思悔恨。他觉得自己行事不谨慎被蒙人抓到把柄，要死也应该只死他一个。他也常常内疚自责，家里老老少少都是至亲之人，连累哪一个，他都于心不忍。

凌长明是个很顾家的人，除了二弟，通蒙的事情全家至亲，他一个人都没告诉。有少数知情的家生奴仆，他也早就让那批兰州人带走了。

其实，从很久之前，凌长明就做好了准备，万一哪一天劣迹暴露，他愿意用自己的一死去阻止案情的发展。他早已备了一颗毒丸，一直随身带着。

安排好一切后他就派人一直关注着城内的动向。当他得知杜石和毛洹带兵前往凌府的时候，他身上携带的那可毒丸终于派上了用场。

杜石、毛洹等四人亲自带兵，陆挽还让杜石从庄浪营那边调一辆撞车过来，万一凌家负隅顽抗，就立刻破门而入。

凌家并没有负隅顽抗，叫开门后，全家人还表现得非常惊讶，仿佛没有一个人知情。

凌长明并不在家，杜石等人辗转问了好几拨人，找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一所青楼的独院里发现了凌长明。人被他自己反锁在房内，等撞开门以后，床上也只剩一具气绝的尸体了。

口角有白沫，嘴唇发黑，很明显凌长明是自己服毒的。

杜石一边派人去传仵作，一边严令封锁这所青楼。

四人在院中小亭里坐下商讨后续该怎么办。

离城的兰州人估计很难追回来了，凌长明这么一死，线索好像又断了。

陆挽问道：“凌家在兰州或者在其他地方有没有势力？这种牵连家族的谋叛案，如非绝对可信的人手是绝不敢动用的。能不能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杜石道：“有倒是有，就是动不了。”

毛伯爷紧跟着解释道：“凌长明的弟弟在兰州任同知，是正经的进士出身。”

老伯爷这么一说，陆挽立刻就明白了。会试三年一次，录取数量也就六百来人。天朝数百万士子，三年就录取六百多人，你说这进士有多么金贵。

陕西行省在历届取仕中，所占数量居于各行省后列，甘肃在其中占的份额就更少了。所以甘肃出了个进士几乎都当宝贝护着。

再加上登科士子在乡试、会试中都会结交一批同年、房师、座师，所以其背后关系网可能大到外人无法想象。

在大明朝，一旦中了进士，其保障性可能比毛伯爷家里的金书铁券含金量还要高。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连军功世家的蔡三村都动不了，别说去动一个正经进士出身之人。

凌长明这么一死，真可谓是死无对证。没有物证、没有人证、没有口供，这种案子定不了，就算定了也通不过覆核。

毛伯爷不甘心道：“凌长明绝非主谋！松山开市后，庄浪商帮还让了不少业务给凌家，他家没理由反对开市。背后定还有主谋之人，现在线索全断，难道就任由这些人逍遥法外？”

老伯爷是寄希望陆挽出个主意，杜石却接话道：“我有个主意，说出来你们给我参考一下行不行。”

另外三人异口同声道：“兵宪请说。”

杜石说道：“凌长明的死讯咱们知道，蔡三村肯定不知道。松山城守备营负责把人放进来，凌家负责把人领进城，这两人肯定有接触。你们说如果蔡三村知道凌员外被抓了，他会有什么反映？”

毛洹朱润同时答道：“跑！”

没有人证物证，确实提审不了蔡三村。但如果凌员外把蔡三村供出来，那情况就不一样了。谋叛大案，有证据指向你，就得你自己找证据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你要是无法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后面各种刑讯手段就得看你能不能熬过去了。

蔡三村如果熬不过酷刑，定了谋叛案，那他的妻儿父母兄弟一样要受到牵连。老蔡家很可能就要整个玩完。

如果他偷偷跑了，就和凌长明自杀一样，既没人证又没物证，定不了案子，那就牵连不到蔡家。

边疆各城出入盘查严密，匆忙之下往内地跑被捕的可能性很大。

庄浪以前多年和蒙古人私下交易，多数是通过蔡三村的松山城守备营。蔡三村和蒙古人应该有些关系。如果事情暴露，蔡三村最大的可能是先逃到蒙古境内改名换姓，然后再慢慢想办法。

如果在蔡三村出逃途中截获他，那就属于叛逃敌国，铁定坐实了谋叛之罪。左右都是谋叛，蔡某人也就没有反抗的必要了。

想清楚后，毛洹夸赞道：“兵宪可比老头子要聪明多了。”

杜石看着陆挽道：“我这想法还是参考陆少兄得来的，就算我不提，陆少兄也会提出来，是不是？”

杜石没有说假话，他研究过陆挽，陆挽对上张御史和仇兵备的时候，都是使用计策逼迫这两人自己现形。他这招逼蔡三村现形，确实是从陆挽身上得到的灵感。

恩师卫余常跟陆挽说，如果别人捧你，要么是有求与你，要么是想毁了你。

陆挽立刻明白杜石这么说的含义，他说道：“兵宪过誉了。凌家那边就由我去找人给蔡守备报信吧。”

杜石拱手道：“那就有劳少兄了。”

陆挽继续道：“我刚才突然想到此局的布局者心思非常缜密，为何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

这次连杜石也不解道：“什么破绽？”

陆挽道：“刺杀并非人越多越好，蒙古为什么一次派八名刺客之多？而且，就我所知要把这八名刺客弄进庄浪城，应该还有其他方法。”

杜石问道：“比如？”

陆挽道：“内附的蒙古部族中也有很多贫民，花点钱就可以从他们手中买下真正的户籍证明。假人真户籍，过城门时，守门官一样无法发现异常。”

杜石愕然，若真采用这个办法，还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蒙古人弄进城。

陆挽接着说道：“刺杀老伯爷并非其根本目的，根本目的是破坏松山互市。凌员外的思维有惯性，很容易被人利用。不管刺杀老伯爷成功不成功，凌家都会被暴露。

凌家暴露后，便可诬陷刺客是通过松山市混进商队来到庄浪，那松山互市就会成为边防的隐患。若朝中再有人群而攻之，到时候就算松山互市不被废除，也会重返以前那种以朝廷为主导的态势。”

就算在杜石心里，重返以前那种以朝廷为主导的互市形态也不是完全不可接受。对方这一计里面已经把成功、不成功两种可能都已计算在内了。刺杀成功，老伯爷身死，庄浪混乱，诬陷松山市成为边防隐患，杜石受罚，庄浪打回原形；刺杀不成功，还是能诬陷松山市成为边防隐患，依然可能将庄浪打回原形。

九边边防重过一切，如果松山市成了边防隐患，那恐怕只有被废一途。

杜兵宪很纠结。废除么？挺好一政策，已经初见成效了，就此废除非常可惜。不废除么？朝廷内的纷争，老伯爷这些人就都派不上场，只能他杜石亲自去挡这一劫。

最后，追逐正义之心还是占了上风，杜石说道：“我回衙后会上书兵部和陛下，备言此案始末，陛下知情后应该会想办法保住松山市。”

陆挽向杜石一揖。

行完礼，陆挽对老伯爷道：“我人微言轻，还请伯爷陪我去凌家走一趟。”

毛洹答应后，陪着陆挽一起离开了。

看着陆挽的背影，朱润内心叹服不已。此案刚开始时，他还能跟上杜、陆两人的思路，越到后来越发现此案布局与破局竟然还应藏着那么多含义。直至最后，杜、陆两人的智慧也分出了高下。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智慧真的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