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杜石光明正大走进了陆挽住的那间破屋子。
当事人光明正大，堡内却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孙守备和韦副千户两人就猫在同一个墙角后面。
“老韦，你说他两不会打起来吧？”
“守备爷，人家是文人，杀人都不用刀子。陆公子撵走仇兵宪的时候，你见他动过一根指头么？”
“老韦你还蛮有见识的。也多亏你，咱堡才能留下这么个神仙人物。现在吃水都不用去山下挑了，顺着竹管就留进堡里了。太神奇了！老韦，以后有事，你还得多关照。”
“岂敢，岂敢！以后还要守备爷多关照。”
“彼此彼此！”
“彼此彼此！”
“这里太远啥也听不着啊，咱走近一点？”
“后面有个窗子，咱靠墙根底下爬过去，应该不会被发现。”
“好主意！”
此时，杜石和陆挽在聊啥？
杜石进屋后没客气，搬个板凳做到陆挽对面道：“小朋友，你让庄浪营把一千靼虏人头送去我兵备道衙门是何打算？准备把我也撵走么？还是想报复我一下？”
陆挽反问道：“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兵宪，兵宪当众把我抓起来打了一顿是为了什么？为了前任仇兵备使报仇么？还是为了教训我一下？”
杜石没想到陆挽居然胆子这么大，反问的这么直接，略微发呆后，笑道：“观小朋友过往行迹，以小朋友的才智，应该知道本宪为何要打你？”
“可是因为纠核军务是兵宪本职？若不罚我，以后罚人便属不公？”
“既然知道，为何还问？”
“那请问兵宪那一千靼虏人头有一个假的么？”
“不假！不过以我所知，全歼四千靼虏的是西宁兵备辖下的庄凉营，凉州营和庄浪营都并未参战。”
“岔口营是不是凉州营辖下？镇羌营是不是庄浪营辖下？如果不是这两个守备营炸山封路，留下断后的蒙古人是不是已经回到草原了？如果不是凉州营和庄凉营前后包夹，堵住两条去路，断后的蒙古军一定会翻越雪山去海东草原么？两营得到四万蒙古大军入侵的消息，没有胆怯龟缩，而是勇于出城，追在敌人后面。这份功绩，难道可以无视么？”
“……如你所言，两营确实有功绩。但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四千个人头，二十万两白银。你知道这二十万两白银需要多少户赋税才能攒齐？这还只是甘肃一地，若九边都是如此呢？都拿粮饷挤兑上官，那如何节制武官？九边军额占天下一半还多，若边镇武将失控，那天下岂不危如累卵？你恩师没跟你说过历史么？自汉末至五代，武夫乱世的可怕你不懂么？”
“我懂！兵宪此话我承认很有道理。但兵宪此言中却有一个漏洞。”
“漏洞？何处？”杜石很错愕，此言是他心中所发，并非发觉其中有什么不妥。
“漏洞只在一个字：乱！武夫乱世确实可怕，需要有人制止。前提是他们先乱了，是他们兵临天下祸乱世间了。宋明两朝以文制武，只见文官乱政，几见武将造反？天下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将士们的过错么？
上次当众请教兵宪眚灾肆赦的含义。兵宪恐怕没注意到，我的处境和李强的处境其实是类似的。
我来到镇羌的当天，唐千户就要杖毙我。若无人维护，恐怕尸骨已寒，何能今日与兵宪对谈？唐千户与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何要取我性命，这件事情的实情，杜兵宪想了解清楚恐怕不是难事。
兵备使在边镇有多大权力，想必不用我提醒兵宪吧。仇兵宪若不离开，我就得日日防着不知道从哪里捅来的刀子。请问杜兵宪，我防得住么？”
“这……”以谎言来辩论，杜石不屑为之。
“我从未想过伤害别人，自入世以来，却处处有人想置我于死地，兵宪想过为什么么？”
杜石知道为什么，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靠天下士绅那套轻徭薄赋、致君尧舜那套能解决大明朝现在收不抵支的问题么？天下之地半数以上归了士绅。大明朝二十取一的田赋，三十税一农税，六十税一的商税还不够轻么？我朝之地倍于南宋，我朝之税赋半于南宋。
这么轻的赋税，官绅还在增加优则免条。有人敢反对，他们就一定会诋毁之，消灭之。如此下去，请问大明朝怎么持续？
刚才兵宪问我二十万两白银需要多少户赋税才能攒齐？我想请问，这一千人头的赏银怎么解决？”
怎么解决？杜石长长叹了口气。他曾为户部主事，曾为边镇粮储，现在又为边镇兵备使。全报是绝不可能的，能报八分之一就不错了。户部、兵部要不要再截留点，经手官吏要不要再贪墨点，这都不好说。
陆挽不指望从杜石这里得到答案，继续说道：“我知道兵宪罚我非是为了个人恩怨，而是出于公道。但现在很多事情已经不可能有什么公道了。
镇羌堡这个千户所本应有一千多军户，现在只剩二百来户了。兵宪罚了我，不罚他们是公道么？可他们又为什么逃亡呢？内地挖河筑路的民夫，包吃住，一个月还能有一二两银子工钱。边疆上阵杀敌的将士，一个月一石月粮还要折色，公道么？”
“不公道，也只能慢慢改变。天下之疾，非一日之积。兴修水利，鼓励农桑、核实军田，惩治贪墨，以及清除地方营私之官吏，这些都需要时间。给我几年时间，我尽量还他们一个公道。”这也是杜石的心里话。他不想依附于任何人，哪怕是天子，他想堂堂正正为国家做点事情。
“兵宪来了边疆，想做点事情，我也想。庄浪辖区，做任何事情都绕不过兵宪，今天既然兵宪来了，我想开诚布公谈一谈。”
“只要不违法乱纪，你想做事情，我是支持的。我看堡外的水风车很好，西北山区多，很多地方都用得到。你是不是……”
你到底清官还是奸商？自己这边还没开口，他那边先索要起东西来了。陆挽觉得这位新任兵宪还真不好对付。也难怪，不是这等人，怎能从宣府抠出二十五万两白银来。
“不送！只卖！水风车非我一人所做，堡内工匠也出智出力了。凭空夺取别人的辛勤果实，是抢，是骗，非仁义也。”
“你刚才还说想为边疆做点事情。同为大明子民，岂能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兵宪，对等交换是所有商业道德的根基。如果破坏这个根基，只会让天下人更加堕落。你可以白取别人的成果，我也可以白取，大家都想白拿，只会把世人引向贪婪和狡诈。道德，立世之根本也，兵宪不能毁之。以大义凌人的人多数别有私心，今天拔这个，明天拔那个，最后都拔到自己家里了。”
“一奶同胞，若彼此有难，难道坐视么？一地之民互帮互助怎能说白拿呢？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这不就是道德和仁义么？本兵宪两袖清风来庄浪，走的时候要是带走一锭脏银，我全家死绝。”
“利可不带走，名呢？名利互通，元侍郎养望十年，复出即为次辅兼署吏部，这名就不算利了么？兵宪政声斐然，这名怎还于民？”
“你小子想气死我啊？难道要老夫卸官之时就致仕么？”
……
两人在屋子里面争得不可开交，韦副千户和孙守备在墙根底下听得一头雾水。
孙守备问韦副千户道：“老韦，他们在说啥？”
韦副千户答道：“不太清楚。好像是杜兵宪想要咱们的水风车。”
“白拿啊？”
“白拿！”
“那不行。我支持陆公子。”
“我也支持陆公子。”
支持也只能在心里面支持，出面反驳新任兵备使那是绝不可能的！
杜石也是智慧非凡之人，一番试探已知无法说服陆挽，不再做无谓之争，当即问道：“这么好的东西，你废这么多心血不会只想用于镇羌一堡吧？你说个条件。”
陆挽道：“水风车我只是略作指导，现在制作技艺全在镇羌堡的工匠手里。镇羌堡内已经成立了匠社，其他地方若想买，价格是成本之外另加两成净利。
其他地方要是想学，教一百两银子押金，派工匠来镇羌堡学习两年，两年内食宿自费，没有工钱。期限满，不管学没学会都退押金，学不会可以继续留在镇羌堡，学会了回去之后镇羌堡不再有任何约束。期限不满人跑了，镇羌堡不退押金，此人不准使用在镇羌堡内学到的技艺。”
这么复杂的规矩，陆挽说得如此流畅，明显思谋已久。陆挽一直在谈钱，但是第二条是让人免费来学，所谓的押金只不过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这又为何？他图谋的是什么？
在这个时代，师徒犹如夫子，传了你技艺，就等于给了你活路。在民间，有时候师父是可以决定徒弟生死的，而陆挽只规定约束了两年，这又是为了什么？
杜石猜不到，他感觉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智商压制了。
猜不透！心好累！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