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饷这种事情已经干过一次了。杜兵宪新上任，过往的欠粮欠饷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这么短时间闹两次，皇上和中枢那些大臣们恐怕真的要发火了。他们又不是真的对边疆文武大臣没办法，三边总督、直浙总督他们还说砍就砍了呢。
陆挽道：“杜兵宪重视规矩，那我们就要告诉他，很多事情是没办法依照规矩办的。我记得年初大捷，我师兄送了一千个套虏人头给庄浪营。这一千个人头都是货真价实的军功，没有一个是假冒伪造的，相信能让杜兵宪理解边疆之处境。”
陆挽有私心么？有，但更多出于公意。随心所欲不逾矩，就是如此。
依照国典，兵部有规定，边军与蒙古鞑虏或者辽东女直作战，擒一人或者斩一颗首级，实授一级，不愿升者，赏银五十两。
庄浪营总共就五千人，一千多兵实授一级，哪有那么多位置安插？
这还不算军官的犒赏！领兵军官，手下擒斩有功，军官封赏另算。比如，把总领兵五百，部下擒斩鞑虏十名颗，升一级，每十名颗加升一级；千总领兵一千，二十名颗升一级，每二十名颗加一级；最多升三级。其中二级实授，一级署职。
按这个算法，庄浪营得出好几个总兵和副总兵。大明九边加其他省份，总共就二十一名总兵，哪个职位来得如此轻松？
好，就算大家体谅朝廷，都不求升官，换成银子总没话说了吧。一千颗首级摆在那，甘肃的巡抚巡按随便数，一颗换五十两，也得拿五万两白银出来。
不管是巡抚还是巡按，敢这么报上去，兵部和户部的大佬可能会立刻想办法把他们调回京亲手掐死。现今大明朝廷年年收不抵支，前任户部尚书就是给没钱闹的，辞职回家皇帝不批，他私自跑了。
官员擅自离职是犯法的，赵尚书宁愿犯法给人口实也要跑，可见这个户部尚书有多难当。
现在户部还是由左侍郎暂时署理，李侍郎压根不想扶正，人家只是为了国家勉强接下这个烫手的差事。你现在要是跟他说，作为九边之一的甘肃，底下一个小防区，要他从国库里掏五万两白银，李侍郎要么翻脸，要么辞官。
当初张怀瑾就因为军功太多而烦恼，所以才将价值五十两一个的人头白送出去一半。至今，甘肃这边还在跟中枢扯皮。
有功不赏，寒了将士们的心；赏？朝廷没那么多钱和官位。这功劳，怎么报？报多少？都有学问。
这一千蒙古人的脑袋现在就跟火药一样。送给巡按，巡按不敢接，送给巡抚，巡抚也不敢接。陆挽现在决定送给新任兵宪，看看这位满身正气的杜兵宪怎么接招。
杜兵宪还暂时还没料到陆挽给他挖了这么大一个坑，他正在内宅换衣服。为什么换衣服？因为他要宴请招待何、郭二位会长。
穿着官服招待商人，有点仗势欺人的味道。对方可不是普通商人，杜石就算官宦世家进士出身，在何、郭二会长跟前也没有摆谱的资格。
这时候，杜石的长子杜煜闯了进来。杜石瞪了一眼儿子，杜煜立马吓得跪下来。
杜石严厉道：“不报而入是为鲁莽，不请自进是为无礼。上次已经跟你说过了，为父不希望再有第三次。”
杜煜松了一口气道：“儿一定记住，下次绝不再犯。”
杜石道：“鲁莽则疏漏，疏漏则易败；无礼则辱人，辱人则人辱。君子修身当从一言一行做起。以前为父没把你带在身边，是为父之责，以后我父子当共勉。”
杜煜道：“孩儿谨遵父训。”
“起来吧。你这么冒失进来是为了什么？”
“孩儿刚刚看公然驳斥爹的那个小子被抬走了，爹你就这么放了他？”
“那要是按照你的想法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杜煜不知道，反正他觉得打一顿不解气。
“为什么你觉得他是在驳斥我？他刚才那番言论有错么？别人与你意见相左，当先思考自己是对是错，如果自己是错的，别人纠正了你，你应该感谢别人，而不是仇恨。”
“那爹你还打了他？”
“天理国法！他私出守御之所，既违法又说不出道理，为父本职为纠察军务，若是不管，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处理？放一人，不放另一人是为不公，处事不公如何服众？”
“我的意思是，他就不能等爹回衙后私下跟爹说么？”
“那是因为爹今天本来就准备公审此案。”
“为啥？”
“为啥？因为身为大明的官员和大明的子民不能肆意妄为。庄浪可以拿粮饷挤兑主官，那何处不可以？武将失控对国家来说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自汉末至十国，藩镇割据，朝廷危若累卵，民生贱如草芥。
为父是想给伏羌伯还有那少年提个醒。没想到为父还是低估了那少年，今天反被其教育了。出山一年，搅动天下的陆小先生，果然不凡啊！”
“有那么厉害么？就说几句话而已。”杜煜有点不服气，陆挽感觉和他年纪差不多，刚才说那些话也通俗易懂。
“你离他的境界差得太远，你当然不懂。用最简单的话来概括天下间的至理，这才是本事，这说明他理解得很深刻。把本来简单的道理说得玄而又玄的人非奸即蠢。”
杜煜吃了瘪，一时也不敢跟自己老子犟嘴，但处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想说服也没那么简单。
“对了，我今天在现场好像看你跟一群少男少女在一起，你在做什么？”
“江阿姨说我刚来庄浪，今天设宴带我认识一下城中同龄人。”
杜煜口中的江阿姨是参议江彦圣的夫人。江彦圣，陕西布政司下参议，主管庄浪农桑、黄册等事项。江参议是庄浪区域内唯一官品与杜石相同，出身与杜石相似之人。
杜石刚来，要接手的事情太多，经常没空管儿子。有时就请江氏夫妻代管一下儿子。
“你今年会试考得如何自己心里没数么？以后这种聚会少参加一点。”
“知道了。只是，江姨好像想把一户人家的女儿介绍给我。”
儿子确实到了该考虑婚配的年纪，但这孩子因为在老家父母和妻子颇为溺爱，学业一直没有长进。杜煜进京会试过后，杜石就把他留在自己身边。杜石想给儿子娶个媳妇，又怕儿子食髓知味，更加荒废学业。
“庄凉游击张怀瑾家的女公子。”
“人如何？”
“很美！”
“娶妻娶贤！”
“……呜呜呜。”
张归荑此时也回到家了。她一回家，亲娘和二娘、三娘就把她围了起来。
二娘：“新任杜兵备家公子可好？”
三娘：“长相如何？人品如何？”
张归荑：“什么如何？就吃顿饭，还不同桌，我怎么知道他如何？”
亲娘：“你到底想怎样？你都十八了。你爹说了，不可能让你嫁给武官。”
二娘：“姐姐勿要生气，芽儿还小，不急，不急。”
亲娘：“不急？十八了，人家闺女十八，孩子都满地爬了。”
张归荑：“……”说不过你，我走还不行么？
亲娘：“回来！跪好！你平时野点就算了，但婚姻是人生大事，关乎你往后一辈子，你不能由着性子来吧？”
张归荑：“娘，我今天看到师叔了？”
二娘：“你哪来的师叔？”
三娘：“什么师叔？”
只有张夫人还记得陆挽，忙问道：“在哪里见的？他为什么来庄浪？”张夫人还记得丈夫说过，这位小师弟对自己女儿好像有意思，不会是来庄浪找女儿的吧？
张归荑：“在青云楼前，当时发生了命案，师叔还当众顶撞新任兵备使，后来被带回衙门打板子了，屁股都被打开花了。”
张夫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赶快把详情告诉我们。”
张夫人听完可愁啊，这孩子咋到哪里都惹事呢？刚撵走一个兵备使，又得罪了新来的兵备使，这兵备使难道是可以耍着玩的么？看来丈夫的看法是对的。
张夫人现在已经忘记了要教育女儿了，她现在只想着要写信怎么把这件事跟丈夫交代清楚。
张归荑计谋得逞，算是躲过一劫，可以后咋办呢？不想了，躲一天是一天吧。
再说陆挽，回到镇羌堡内，立刻把种甘薯和种花生的两个老农请了过来。本来，陆挽想过把他们一起请去庄浪招待，但大明朝等级森严，毛伯爷招待两位商会会长时，带上两位老农，双方都不会自在。
种花生的老农名叫张虎，种甘薯的老农名叫王宗恒，两人都是浙江钱塘人。为什么在一个地方找到这两人？因为金子鲁老先生致仕后，回家也没忘记推广甘薯和花生等作物。
不过甘薯和花生遇到了和玉麦一样的尴尬，就是官府收粮赋的时候不收。浙江之田又有相当一部分用来种桑养蚕和种棉花，金老先生推广效果也不是很好。
上次请来种番麦的李和李老汉，陆挽对之尊重无比，几乎有求必应。推而广之，韦副千户和孙守备知道新来的两个老农的重要性。在陆挽不在的这两天，把他们照顾的很好。
种花生的老农都还没啥，当听到种甘薯的老农说一亩田最高能收三四千斤的时候，堡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就算是河滩边最肥沃的土地，一亩地一季也只能收三四百斤麦子。一亩地收三四千斤粮食？怎么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