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挽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继续加大筹码，说道：“因为在到西安府之前，我的充军地点无法确定，所以我家无法提前布置。我相信，不出三月，寒家必定会设法搭救在下。两位大叔只要答应帮忙，我敢保证日后可将二位大叔阖族转为民籍。”

副千户和百户的职位可以世袭，朝廷按月发粮饷。然而，一大家子人，仅仅就这么一个职位；军卫衰败的今日，粮饷可能还领不全。

要是在内地，千户百户的职位或许还有人愿意花钱买，但这是在边疆，蒙古人年年入侵时，都是要拿自己亲人命去填的。为了这一个收益不大的职位，全家老少都被困死边堡之中，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说是把阖族转为民籍，其实也可以把没有继承权的其他族人转为民籍。这等于把韦、殷二族从火坑里面拉出来。陆挽相信，不管这二人在千户所内有没有权势，也不管这二人是不是千户的心腹，这枚筹码的诱惑力都足够让他们动摇。

陆挽没有猜错，他刚才抛出的提议已经令韦副千户和殷百户心中的天平向陆挽倾斜了。

陆挽打出最后一张筹码，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玉牌，放到桌子上，说道：“我知道我和二位大叔相识不久。二位大叔信不过我也是理所当然。我路过苏州时，寒家一位友人送了在下一个小礼物，我把这个东西压在二位大叔这里。若我食言，此物就当送给二位大叔的补偿。

请求我已经说了，二位大叔可以当做从没听过。也不必答复我。陆某就不打扰二位大叔休息了，陆某告退！”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这样还拉不过来这两人，陆挽只能认命了。该说的已经说透了，再说只会增人反感。陆挽自己起身离开房间，然后顺手带上了房门。

陆挽走后，殷百户起身把门栓插好，然后回到桌前，低声问道：“韦二哥，这小子说的是实话么？”

韦副千户道：“应该都是实话。”

殷百户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韦副千户道：“要是真有人想害他，那招呼肯定已经打到守备和千户那了。咱们要是搭救他，那就要冒干系。来时千户跟我说要看好此人，我还以为是要照顾这小子，现在看来可能是准备要害他。”

殷百户道：“那是，要照顾的人怎会发配我们堡。其实，那小子人不错，一路上帮了咱们不少忙。不然路上哪能这么顺利。以往押解超过一个月都是正常的，这次只花二十五天就能到家。”

韦副千户道：“咱哥俩也别说这些虚话了，你是不是动心了？”

殷百户道：“你不动心？表面上看，咱是千户百户，可实际上算个屁？朝廷定好的按月领饷，可哪次不是拖欠赖账，有时还用只能拿来擦屁股的废纸宝钞来抵军饷，咱的军饷俸禄啥时候按月领过。

咱也要屯田种粮，和农民有啥区别。咱那附近号称不毛之地，能种啥？就这样，军田的田赋比民田还高。农民现在还能花钱抵掉徭役，每次抓咱去修边墙修堡垒，咱敢放个屁？

我们祖祖辈辈替朝廷守卫西北二百多年，以后子子孙孙还要继续守下去。除了读书考功名这一条路可以逆天改命，这世世代代啥时候是个头？边疆不同内地，咱军籍不得军令，擅自出堡，被抓回去打板子都是轻的。

再说读书吧。哪个先生肯去我们那里教书？社学里面也都是上辈教下辈认几个字就到头了。咱凭啥去考功名？”

韦副千户道：“别说了。干！只要不是株连家人的罪，咱都替这小子挡了。只是这小子心机好深，这一路上二十四天，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今晚。”

殷百户道：“我觉得这小子未必全是做伪。咱活了五十多年了，真心假心能看不出来。别说，这小子太会做人了，日后应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说着殷百户拿起陆挽留下的玉佩对着灯光照了照。洁白的羊脂美玉，一点瑕疵都没有。又说道：“哎呀，你看这玉，跟羊油一样，让人都想咬上一口。”

韦副千户道：“别看玉，看字。提督苏州织染，那是皇宫里出来的大太监，这娃底子硬得不得了啊。”

防区三巨头——巡抚、镇守太监、总兵官，镇守太监是可以和巡抚是分庭抗礼的，权势还在总兵之上。

殷百户把牌子递给韦副千户道：“那你可得好好收着。咱就护他两个月，咱铁定不吃亏。”

别说后面的其他好处，光这牌子的品质已经抵得上贡品了，拿去当铺当个百两银子不成问题。

两个小老头商量完，脸上已经乐开了花。

最后一段全是山路，非常不好走。陆挽这小旗达到镇羌堡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韦副千户和殷百户把这旗十人安排到了一间土房子便走了。来回路上一个多月，可能家里还有点事情，两人便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一会，有两个陌生的军汉给众人送了点吃的过来。

陆挽掏出两钱碎银子，请两位军汉介绍一下堡内情况。两人得了银子，颇为高兴，便给众人说起镇羌堡的各种情况。

镇羌堡建在东不毛山上，听名字就应该知道，这地方是个不毛之地。

本堡与建在西不毛山上的岔口堡东西对望。岔口堡属古浪守御千户所。两堡之间有个断崖，边墙没办法修建。所以，蒙古的各部落也常从两堡之间的关隘缺口处入侵。

目前此堡驻扎了一个镇羌千户所和一个镇羌守备营。

千户所是祖祖辈辈驻扎在此。说是军，其实也是民，只不过一家要出一个男丁充当军卫。可这穷山恶水的兵家险地，只要朝廷略微放松，只要有点门路，堡里的军户就会设法逃走。现在堡里只剩下两百来户，满编只能凑齐两百卫军，离定额1120人相差太远。而且，军不营操，武备荒废，根本无法承担守卫边疆之重任。

千户所世代驻守，谓之主军。主军不堪用，朝廷只能募兵守卫边疆，即是所谓的客军。客军现在才是守卫边关各镇的主力。目前镇羌堡驻扎客军四百名，由一守备统领。

客军都是群不要命的，说是为国家守卫边疆，其实就是拿命去换点银子。人家拿命去换钱，朝廷的粮饷、军备、垦荒等等也得优先给予客军。堡内原住军民只能从客军嘴里掏点剩下的补给，甚至还要租种营兵的田地。所以堡内千户常要仰守备鼻息。

也因为这种情况，堡内的军营、校场都被营军占用了。所以今晚只能随便找个房子让大家先凑合一晚。等明天打完杀威棒后，就会给大家分住所发住所和军粮了。

等介绍差不多，两个送晚饭的军汉也走了。陆挽依照约定要继续给大家说书，可大家却没了听书的心思，因为他们讨论起来杖刑的事。

“你们说，咱们能挺过这一百杖子么？”其中一人担心得说话都开始发抖。

“不好说。要说打死都算了，就怕打不死，给打个残废。这地方谁来照顾我们？”

“瞎猜有啥用。陆公子见多识广，让他给咱们说说。”

“对啊，陆公子，你说说这一百杀威棒不会要了咱们的命吧？”

“别担心太多。大明律有规定行刑之人如果打死受刑者，自己也会被杖一百，并且还需要赔偿十两埋葬银。就算打残了，一样会受到责罚。咱们发配来是要屯垦戍边的，别人不会无缘无故害你的，施杖时多半会手下留情的。”

“真的么？”

“大明律第二十八卷刑律断狱，第十九款决罚不如法，要我背诵原文给你们听么？”

“算了，别背了，背了我们也听不懂。既然陆公子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那你今晚还是给我们说书吧。”

既然不用担心明天的杖刑，众人精神头又上来了，围起陆挽要听书。

陆挽自己也不是很担心明天的杖刑，因为他的判决里面写明了杖刑收赎。按照朝廷前几年修改的收赎则例，交六两银子就可以免去杖刑。陆挽身上刚好剩了六两银子没有去动。

第二天大家起的都很早，洗漱完了等到卯时，韦副千户和殷百户把他们带到了千户所衙门。

大堂上站了一个身穿千户官服的武官。他典对了各人的军册文档后，开口道：“诸位发放到我所，只要好好守规矩，以后那就是一家人了。军规、军律日后自有人给你们慢慢解读。但是，充军来的新军，按例要先打杀威棍。并非本官无情，这是朝廷的法制，你们今天还是要先领受的。曹镇抚，你带他们去受刑吧。”

堂下还站着一个军官，应该就是唐千户所说的曹镇抚了。每千户所下有镇抚两名，专掌军律、刑狱和刑罚。镇羌堡这个情况，能保留一个镇抚就算不错的了。

陆挽行军礼道：“禀告千户爷，小人判罚里的一百杖刑是可赎的。”

唐千户突然有点懵，流三千里是仅次于死刑的重刑，如果是无心之失犯下重罪，绝大多数都会改判为徒刑，就近做工赎罪。他还从来没听过流三千里犯人的杖刑可赎的。他赶忙去翻陆挽的判决文书，果然看到最后注了一句杖刑可收赎。

这就麻烦了！有人令唐千户尽快结果陆挽性命，他不敢不从。他本想趁着今天杖刑的机会直接打死陆挽。至于失手打死犯人的惩罚不过是行刑之人受一百杖陪十两银子而已，他早已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