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时雨愕然，他刚才的话虽然大部分是心里话，但也有一小部分是在捧陆挽。他没想到陆挽会反驳，问道：“请公子指点。”

陆挽道：“首先，每个人都有其天赋，天赋不同用处不同而已。就像林叔手里的缰绳是皮革所做，咱们屁股下的车板是木头所坐，皮革有皮革的用处，木材有木材的用处，谁也代替不了谁。不能因为木板坐在咱们屁股底下就说皮革比木材高贵，是不是？

从古至今，总有些人会不断宣扬等级论、血统论等差异化论点，就是为了去理所应当的剥削他人凌辱他人。士大夫们高高在上，心安理得的攫取民脂民膏不正出于这种心态么。踩着别人的躯体，彰显自己的高贵，这些人和禽兽何异？

人之为人，是因为我们有智慧，有文明。何谓智慧？智慧是我们可以记载积累知识，人的强大区别于野兽，我们经历几千年的传承才有今天的成就。如我常常利用到的会典、律法、算术是我创造的么？不是，我不过是利用先贤积攒的知识罢了。

什么是文明？文明就是我们知道保护弱小，建立秩序，遇事会沟通协商，而不是像野兽那样用爪牙来解决争端。要是崇拜强权，习惯以强凌弱，那与野兽有何区别？单论强弱，人能胜过虎豹象兕？”

林时雨将陆挽的话思考良久，方才叹道：“公子已更胜夫子了。凭此论点，公子可以开宗立派了。”

陆挽道：“能不负夫子等人传授的知识，老老实实为天下人做点事情，余愿足矣。”

林时雨笑道：“好，公子有公子的目标，林某有林某的用处，愿长随公子左右。”

一路走一路聊，众人驾着马车缓缓前行，倒也不算辛苦。众人在晚饭之前到达大柳树驿，雨时大时小还没有停。

达到大柳树驿站后，陆挽却以雨天路烂为借口整整在驿站停留了四天。这只押解队伍陆挽说了算，他想停几天都可以。

八月十五早晨，天稍放晴，队伍重新算上路。走了一天后，他们在傍晚时分到达池河马驿。池河驿也算南直隶江北地界一个重要的连接点，它南连滁州，可通扬州、南京，往西南是庐州，往北是中都凤阳府。

地处交通要道的池河镇在江北一路所见中也算一个颇为繁华的镇子。时值中秋佳节，雨过天晴也算天公作美，路上遇到的人脸上多少都带着点喜色，就属孩子们最开心，因为不下雨他们晚上就可以玩火把了。

进池河镇后，陆挽让林时雨多买点瓜果糕饼、烧鸡卤牛肉等肉食还有酒。众人陪他走这一路辛苦了，遇到过节怎么也得犒劳一下大家。

到了驿站，验过勘合，安排好房屋，差不多就该吃晚饭了。陆挽等人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驿站的食堂吃晚饭，而是把自己刚才在镇上买的各种美食摆上桌，又去驿站的厨房借了六双碗筷。

他们现在就六个人，自己房间里就能坐得下，没必要去驿站的食堂。他们这里好酒好肉，中间还有个犯人，去了食堂容易遭人眼红嫉妒。要知道驿站提供给普通人的伙食顶多只能算勉强能吃，跟美食肯定不沾边。

摆好碗筷，众人落座，给众人斟完酒后，陆挽端起酒碗站起来说道：“张爷爷，各位叔伯，害得各位要陪我奔波，这碗酒我向大家谢罪。”

张神医带头道：“孩子，别说了，我这么大年纪还有机会出来游览大好河山，这种机会多难得。沿路你们把我照顾的好好的，没受一点罪，老头子一点都没觉得被你连累啊。”

吴十二道：“我跟三哥两个光棍去哪都一样，公子你不嫌弃，我们跟你一辈子。”

解军李虎干了碗中酒道：“要不公子想想办法，我们也跟你一辈子。”

解军彭苗附和着拍马屁道：“是啊，跟着公子既见世面又涨见识，我们以前都算白活了。”

林时雨道：“公子之心，林某知；林某之心，公子亦知。都在酒里，就不说了。”

众人一同举杯喝了一口，陆挽道：“今天本该找个好一点的酒楼，让大家痛快吃喝一顿，不过此地属定远县，是凤阳府直辖，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咱们只能窝在房内吃喝，还请大家见谅。”

吴十二道：“在哪里吃喝不都一样么。公子不用介意这些。”

彭苗应和道：“是啊，在哪里都一样，我觉得房间内还清净一点。我看江北这边的驿站好像有很多闲杂的人，甚至连一些商贩也住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彭苗这么一问，李虎和吴十二也不解的望向陆挽等待答案。要知道驿站不是客栈，驿站是官方招待身怀公务的来往之人，商人住这里就有点离谱了。

陆挽对国朝政事颇有研究，知其根源，当即解释道：“公器私用罢了。有些不守规矩的官员私开勘合给他人以牟利；还有些公干的官人嫌驿站条件简陋，自己出去找客栈住宿，就把自己空出来的勘合转送或者卖与他人。

这种现象嘉靖朝已经有了，当年有位地方官员上奏章说：法当入驿者，十无二三，法当不入驿者，十之八九。自京官而及司道州县官，无不借堪合，夫役无不讨火牌，且也私牌私票，横行不绝，几于天壤间，无不驰驿之人矣。力不支则卒逃，再不支则吏逃，再不支官亦逃矣。

后来承庆三年改了规定，出差公干除了给通行勘合之外，还另给一张清单。清单上面要写明出发地与目的地、随从人员、途径驿站以及每个驿站提供的供给数目，每个驿站都要盖章，以方便日后兵部查对。

此后，官员们拿驿站来牟利的现象才稍微好转一点。不过上有法规，下有对策。吏治不清，挖国家墙角的事情就不会停止。”

吴十二问道：“我们路过江南的时候，这种情况好像不多，又是怎么回事？”

陆挽道：“可能因为我们江南比江北富裕，官员们捞钱的地方多，不屑于做这些风险大收益小的事情。大过节的，咱不聊这些扫兴事。”

李虎道：“公子说的是，今天难得是中秋啊。我李老虎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过中秋，公子，你说这中秋节是怎么来的？为啥中秋一定要家人团圆？”

陆挽道：“我也不知道，风俗方面我接触的比较少。”

彭苗边啃鸡腿边说道：“听传说以前蒙古鞑子侵占我中国，太祖想起事，可是元兵搜查严密，传递消息很困难，军师刘伯温就想出计策，把联系的字条藏在饼中。后来起事成功，太祖建国，就把八月十五起事那天定为中秋节，在中秋节用月饼赏赐群臣。”彭苗说完后不太自信，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陆挽微笑道：“我记得唐时李峤有一首诗名曰中秋月。其诗曰，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那中秋节肯定唐时就有了，我朝应该只是恢复汉家习俗。”

张清正道：“不愧是公子，出言皆是有理有据。周礼曾有云，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春分秋分原为祭祀日月之时，为了崇敬天地日月。中秋节即为仲秋节，按古代的历法，中秋和秋分是同一天。后来历法改了，秋分日每年不定时，所以大家就把八月十五当做中秋节了。我朝从太祖起，禁止民间研习天文历法，所以很多人不知其来历。”

林时雨道：“没错，中秋节古已有之。我朝号大明，尊日月，恢复汉家习俗，朝日、夕月皆有祭祀。隆庆元年，礼部议定，甲、丙、戊、庚、壬年祭朝日，丑、辰、未、戌年祭夕月，皇上皆要车驾亲祭。”

张清正感叹道：“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不如我们以中秋诗词来行酒令如何？”

林时雨道：“咱们六人之中，可能只有张老和林某两人粗通诗词。木头估计也没正经研究过诗词，要是以诗词为令，那就只有咱们两个人玩了。”

陆挽道：“林叔说对了。对于诗词没费我精力研究过，只是遇到了喜欢的，才会花点时间背下来。刚才那首还是去年中秋夫子跟我说的，我才记住的。”

张清正道：“那好吧。我们来玩老虎、棒子、鸡，这个总该都会了吧。”

这个简单。老虎吃鸡、鸡吃虫、虫蛀棒子、棒打老虎，就算不会说一次也会了。众人边吃边喝边划拳，气氛倒也欢乐。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陆挽离门最近，站起来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颇为体弱的文士，后面还跟着一个随从，手里面拿着一个盖着布的竹筛。

文士拱手道：“在下池河驿丞韩承芳，见过诸位。今天是中秋节，驿站做了点月饼，我看诸位没去用餐，所以给各位送了过来。”

池河驿丞也就是本地主管了，陆挽赶忙把他请进来。

林时雨站起来还礼道：“韩驿丞有礼！多谢韩驿丞，我们自己带了点酒食，所以就没去食堂吃晚饭。驿丞有心了，不如进来一起喝几杯水酒？”

韩驿丞连忙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早已吃过晚饭了。诸位远离家乡，驿站条件简陋，只能以几块月饼聊表心意，请大家收下吧。对了，驿站在庭院中设了个简易的祭台，诸位如不介意可以去拜一拜。”

说完韩驿丞从随从手里接过竹筛，恭敬的放在桌上，然后不顾众人留劝，拱手退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