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紧急关头，陆挽总能计上心来，他说道：“此去真的生死难料，你若说等我一辈子，我路上难以安心。我记得我们曾有四年之约，不如我们重新定个四年之约，四年内我回来，我娶你。四年后，我若没回来，可能尸骨已寒，你当另外找个足以匹配的郎君，这话你就当我的遗言。”

顾琰终于松口道：“君子一言！”为了让陆挽可以安心上路，顾琰也撒了一次谎。

陆挽：“君子一言！”

顾琰：“击掌！”

陆挽：“击掌！”

终于到了该离别的时候。陆挽转身欲行，没想到有个小丫头跑上来抱着他哭到：“木头哥，你还没跟我告别呢。”

陆挽转身，原来小丫头董嘒今天也跟了过来，刚才人太多，她躲到仆人婢女那边，陆挽还没注意到。

陆挽转过身轻轻抱了抱小丫头，这丫头还小，陆挽也不用忌讳。陆挽没有兄弟姐妹，这小丫头在陆挽心中跟感觉像自己妹妹一样。

陆挽摸了摸小丫头的头道：“你已经入了我家的户籍，就是我的妹妹。以后啊，你想回你父母那边也可以，想住在我家也可以。你要是被人欺负了，就去找卫夫子，他会替你出气的。”

董哙拉住陆挽的手道：“大哥，原来的爹娘把我卖了，就不是我爹娘了。以后你爹娘就是我爹娘，我会照顾好咱们爹娘等你回来的。”

突然间多了个媳妇，又多了个妹妹，要是不流放，一家五口好像也挺美满的。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圣旨已经下来了，自己要是逃亡了，今天来给他送行的人全都要受牵连。

千言万语，不过是亲情友情和爱情；长亭短亭，总无法相随数千里。

下一站是长安马驿，大概还有五十多里地，要是晚上赶不到，就要露宿荒野，甚至晚饭都没着落。纵有万般不舍，亲友们只能放陆挽离去。

又行了四五里，已经来到皋亭山附近。陆挽在道旁看见了一两大马车，车边还有两骑人马。

陆挽认得骑在马上的两人是吴三和吴十二。看见陆挽后，车中又出来两人，竟是林掌柜和绍兴的张神医。

不用说，陆挽已经知道了，这些人是夫子安排过来保护自己前往西北的。流放路途太过遥远，以夫子的深谋远虑，肯定不放心自己孤身一人上路。陆挽只是没想到会是这四人。

陆挽走过去先行礼，四人还礼。

张神医看上去年纪跟夫子差不多，应该已经年近古稀，这么高龄的老人家，陆挽不忍心他随自己一路跋山涉水，所以说道：“张神医，这一去山长水远，你家中的亲人该多担心？你老还是回去吧。”

张神医笑道：“你想把老头子赶回去？我告诉你没门。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老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文书。

陆挽接到手一看，原来是绍兴府医学的批文，上面写明西北连年抵御外虏，将士多有伤残，兹有绍兴医生张清正，受西安府医学所邀，前往西北行医，沿途关隘敬请放行。

在大明朝，穿州过府，如果没有官方身份或者是公干批文会很麻烦。除非是多年行商，已经打通了路子，否则可能还没到西安府，你身上的钱财已经被榨干了。看来老神医是劝回不去了，陆挽只能把他的恩德记在心间。

陆挽又对林掌柜说道：“林叔，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陆挽知道林掌柜的孩子还小，家中只有一个妻子，而且林掌柜早先已经有退出的心思，陆挽是真心不想连累他。

林掌柜道：“我来的时候都想好了，不用考虑了。家里有夫子照应，我都放心的很，你更不用担心。”

陆挽感激道：“诸位前辈的大恩，小子铭感五内。既然如此，我们就上路吧。”

张神医拦住陆挽道：“你这小子，一点都不注意自己身体，还好老夫来了。”

陆挽茫然，不知道张神医想说什么。

张神医指着陆挽的脚腕说道：“镣铐上有铁锈赃物，你肌肤已烂，若赃物从破损处进入体内，便可成破伤风。重则有性命之忧。很多流放之人，死在半路就是这个原因。去，先去车上待着，老夫要给你处理伤口。”

陆挽于医学一道涉猎很少，而且他是个农家的孩子，捕鱼打猎下田干活，经常受个伤也从来没在意过。他见张神医口气严肃，也就不再固执，先上了马车。

流放路上犯人是不准坐车的，因为流放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惩戒犯人。不过，两个押解的军士根本不敢阻拦。

李虎和彭苗常年混迹市井，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很多。吴三和吴十二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一瞪眼，那种把人当畜生看的眼神，两位解军只在某些杀人如草芥的江洋大盗身上见到过。

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李虎和彭苗还是能看得出来的。不然以他们的德行，早就被人沉进钱塘江了。

再说了，刚才巡抚老爷还派车相送呢，两位解军决定日后不管什么事，就当自己眼瞎了看不见。不过这次押解的公子哥还挺懂事的，陆挽上车后就从林掌柜那拿了十两银子，送给两位解军。

陆挽也顺道把熊巡按送的盐引交给了林掌柜。林掌柜顺便清点了一下，共十张，每张批二十大引盐，折算下来大概能换一千两银子。别说，熊巡按还是挺大方的。

荒郊野外，没有净水，张神医就用烈酒给陆挽清洗了伤口，那感觉真是刺激，痛得陆挽直哆嗦。洗完上药，包扎好后，林掌柜赶着马车，众人开始上路。

因为乘坐车马，到达下个驿站的时间绰绰有余，众人也不交集，一路缓缓而行。本来是押解流犯的征途，竟似变成了一场远游。

两位押解的军士毫无意见，本来以为这趟长解是件倒霉差事。说是押犯人，押解的人也同样少不了受罪。没想到现在不但有钱拿，还有车坐，傻子才有意见。对面这位公子后台有多硬，他们已经见识过了，就算沿途有人追究，也用不到他们担心。

其后几天，一行人平平安安的出了浙江地界。在张神医等人的精心照顾下，陆挽的脚伤也结疤了。

出了嘉兴府，就是南直隶的管辖范围了。沿官道北上，经平望水驿、到达松陵水驿，下一站就是姑苏水驿。

苏州乃是天下第一大府，通往苏州的官道人流犹如过江之鲫，不论昼夜一刻不曾断绝。所以从松陵水驿出来后，陆挽没有再乘车，而是老老实实的步行赶往苏州。

流放的犯人，途中如果再违法犯规，途经的官府有权从重处置。南直隶是吴党大本营，这片土地上遍布着吴党的信徒、学生和致仕官员。陆挽和吴党有过节，万一被有心人抓到小辫子就不好玩了。

从松陵水驿到姑苏水驿大概有三四十里路。陆挽只走了两三里路，脚腕上的伤疤就裂开了，还好有张神医裹的纱布，疼倒是不太疼，就是走一路流一路血，看上去有点吓人。

等走到一半的时候，结痂被血泡软了，伤口又重新烂开了，陆挽走路就开始吃力起来。就算有纱布挡着，可纱布磨肉也疼啊。

陆挽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他忍着疼痛一步一步缓慢而又坚定的走向苏州。

两个解军担心了一路，他们到不是怕陆挽坚持不住，而是怕陆挽把受伤的原因说出来。他们能看出，护送陆挽四个人，对陆挽像亲儿子一样关系，要是让知道了陆挽受伤的原因，后面这么长的路程，自己怕是没好果子吃。

经过一天缓慢的行进，陆挽一行人终于在天黑之前看到了苏州的城墙。

还没进城众人就能感受到姑苏城的繁华。天色将晚，田野上孩童们正在赶着牛羊鸭鹅等禽畜赶回家去。道路上的苦力们推着的、挑着担、扛着包，源源不断的把货物运进运出城。路上宽袍峨冠的士绅或骑驴、或骑马，或坐车，多数神态悠然，丝毫不因天色将晚而焦急。至于身份更加高贵的达官贵人们，则是做在轿中，你是看不到他们的容颜的。

苏州和杭州一样，人多得城里已经住不下了。大片的建筑物已经建到了城墙外，其中有商店、有酒家、有民居还有水陆码头。

河中各种船只来往不绝，有小家小户的乌篷船，也有官家巨贾的楼船，有前来贩卖河鲜的渔船，也有往来贩货的商船。大凡商船之上都竖着长长的旗杆，高高挂着象征大明的日月旗。

大明立国后，是没有象征整个国家的国旗的。后来大明朝的商人们出海与西洋的商人进行贸易。他们发现西洋的商船都会悬挂自己国家的国旗。出于仿效，民间的商人中也不知道是谁，自己设计了日月高悬十二角为芒的旗帜。渐渐的这种旗帜就在商人中流传开来。

海上悬挂旗帜是为了分辨敌我，内陆的商人悬挂旗帜则是单纯的出于对大明朝的自豪感。日月合起来正好是个明字，我大明朝幅员承接汉唐、繁华不逊两宋，万国来朝，四夷宾服；十二角象征着照耀四海的光芒，这份自豪感是自发的。不信你看，姑苏城外的路上还能见到黑矮的南洋人，和金发碧眼的西洋人。

还没进城，路边就有很多杂耍摊子和小吃摊子，要不是陆挽催促，两个解军可能要迷失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