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什么因，结什么果，陆挽没想到刚出艮山门不远自己的报应就来了。彭苗在走路的时候，故意拌了陆挽一跤，然后两个解军把陆挽按在地上，在他身上乱搜了一通。

其中李虎搜一半，非常失望说道：“你是不是爹妈都死光了？流放三千里，你家就没个亲人来送你一程？你这辈子都别想回浙江了，你就没几个亲朋好友？”

彭苗接茬道：“回个屁浙江，三千里啊，说不定直接就死半道上了。你怎么这么穷，身上一文钱也不带？难道你真指望每天靠朝廷发吃的给你么？”

李虎道：“太特么穷了，还真一文钱都没带。小子，要不我们在路上先等一会，你有没有家人要通知，我去帮你喊。”

陆挽说道：“前面应该有人会来送我，到时候肯定不会亏待二位军爷。”

彭苗说道：“好，这是你说的。到时要是没人来送你，你这路上就别怪我哥俩不讲义气。”

两个人把陆挽扶起来。夏天穿的少，他们眼神倒是犀利，在扶陆挽的过程中刚好看到了陆挽挂在胸口那对碧玉虎符。两个人像饥渴的豺狼一样，伸手就把虎符抢了过去。虎符刚好两半，一人一个倒也不愁怎么分赃。

继续赶路，陆挽刚才跌倒，手腕和脚踝上的皮都被镣铐擦破了，现在每一步都好似受刑。三千里，这只是苦难的第一步罢了，陆挽没求情，他闷声坚持住一步一步往前走。至于被抢去的虎符，两个解军恐怕捂不了多久就会还回来，这点陆挽丝毫不担心。

李虎和彭苗边走边拿着虎符对着阳光照着看，虎符碧绿温润一点杂质都没有，在阳光下犹如三月春水，玉质好得没话说。极品的碧玉价值不比白玉差，具体能卖多少钱，他们也猜不透。凭空得了件宝贝，两人一路上乐得合不拢嘴。心情一好，就没有再为难陆挽了。

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每条出城的官道都会在路边修建一个亭子，以供送别远行的亲人。

行至短亭时，陆挽几乎已经是一步一个血印了，脚踝破损处的皮已经全破了，开始磨肉了。陆挽没求饶，两个解军也没叫停，大明朝哪个人想活下来都不容易，同情心这种东西还是早早喂狗的好。

短亭里没有给陆挽送行的亲人。

亭子四周被一群精壮的汉子守护起来，亭子里面还坐着一个老年文士和一个中年文士。

高巡抚和熊巡按，一个官至四品，一个官至六品，却是浙江行省权力最大的两位官员。

两个解军除非眼瞎了才认不出这二位来。问题是抚按联袂，等候在短亭，是为了送谁？还是在等圣旨？不对啊，迎接圣旨应该朝服冠带，不应该现在这样一身微服啊。

令两个解军万万想不到的是，亭中的高巡抚对陆挽招了招手。

陆挽从容走进亭中，只是行了个揖礼。

两位解军觉得自己摊上大事了，别说是流放的囚犯，就是寻常知府见到这二位也要跪下来磕头啊。

更令人吃惊的是，两位封疆重臣居然向陆挽还礼了。两位解军已经开始双腿发抖了，他们刚才还在说陆挽可能活不到陕西，现在他们更担心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杭州地界了。

还好没有人理他们。

亭子里，高巡抚先道：“小朋友，顾家一案算老夫欠你一个人情。你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提出来，能办的我一定替你办了。”

高翼很清楚陆挽在顾家一案中是被冤枉的，这是他此生中唯一一次明知受审之人是无辜的，却依然判下如此重刑的案例。

案子中，陆挽还帮了大忙，才能让这个案子以最短的时间结案，才能让抄没顾家的钱财已经发往西北。

于公于私，高巡抚对陆挽都抱着愧疚之心，所以才来短亭这边给陆挽送别。没想到竟然遇到熊巡按也来送别，两人只能一同在短亭内等待陆挽的到来。

熊巡按在场，有很多话高巡抚没办法直说，他相信以陆挽的智慧应该能理解自己。一边是几十万戍边的军民，一边是走私犯法的顾家，他相信如果让陆挽来选，陆挽也会选择和他一样的处置。

其实不用猜测，陆挽劝顾员外认罪，已经代表了他的选择。人生在世，造化弄人，对于自己的遭遇陆挽谁都不怨恨，他说道：“抚宪心意，晚辈明了。晚辈没什么要求。”

高翼端起石桌上早已备好的酒碗道：“好，那这个人情就算老夫先欠着。老夫敬你一杯，愿你此去西北，扶摇万里。盛饮！”

陆挽也端起酒碗道：“谢先生。盛饮！”

两人同时仰头喝干掉碗中酒。

接着，熊巡按道：“上次欠陆少兄个人情，至今还未还上。听闻少兄即将远行，熊某如不来相送，心中不安。”熊巡按和高巡抚一样，也有很多话不能当着第三人面说。不谈立场，他其实很欣赏陆挽。此次来送行，纯粹出于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陆挽回道：“玩笑而已，按院不必当真。”

熊巡按从怀中掏出一叠红红绿绿的纸张塞进陆挽怀中道：“西北数千里，路途遥遥，路上少不得打点。金银带多了都不方便，这是熊某的一点心意。”

熊巡按敢当着高巡抚面送盐引，这份心意已经颇令陆挽感动。几千里的押解路，肯定需要很多用钱的地方，大量金银不方便携带。熊巡按批复的盐引，见字即付，和真金白银完全等效。

陆挽不是矫情之人，他端起桌上的另一碗酒，说道：“熊兄高义，陆某愧领。你我恩怨，一笔勾销可好？”

熊巡按也端起酒碗道：“好，一笔勾销！盛饮！”

陆挽：“盛饮！”

聪明人之间的交流几句话就够了，一抚一按心意尽到就该告别了。

高巡抚看到陆挽一双脚腕在不停流血，把两个解军喊过来说道：“国朝有法，不准凌虐发解犯人，不准敲诈勒索犯人。他算是本抚子侄，这一路上如果出了任何差池，本抚都唯你二人是问。”

听这话的意思高巡抚暂时没准备追究，两个解军感觉跨进地狱的两条腿又收回了一条，连忙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赌咒发誓保证把陆挽安安全全送到陕西西安府。

分别时，高巡抚又令人征召了一辆路上的马车，让陆挽做到车上，说道：“此去西北路途遥远，别还没出浙江先把腿走坏了。前方长亭估计还有人在等你，你就坐此车去长亭吧。”

盛情可感，陆挽一揖到地：“谢前辈维护。”

我的天老爷！巡抚大老爷给犯人安排坐车？这是什么待遇？莫非这个少年真的是抚宪大老爷的子侄？等抚按两位大臣的身影消失在后方路上后，两个解军赶忙把还没捂热的碧玉虎符还给了陆挽。

陆挽也没说什么，接过虎符放回怀中，可惜刚才系虎符的绳子被两个军士扯断扔了。

陆挽没有说话，两位军士内心惴惴不安，开始舔着脸和陆挽客套起来。

彭苗说道：“公子，你和两位大老爷是什么关系啊？”

陆挽道：“没关系。”

李虎道：“公子您别开玩笑，巡抚和巡按同时来送行，这是多大的面子啊，怎么可能没关系呢？”

陆挽知道这些人，你要和他们纠缠下去，他们肯定没完没了追问，所以陆挽说道：“你们不用担心，刚才的事情我不会追究你们。我现在累了，不想说话，你们明白？”

两个解军赶忙闭上嘴。不过他们心里还是不服气的。一个囚犯，神气什么？等日后摸清陆挽底细，再慢慢和他算账。

沾陆挽的光，两个解军也坐上了马车，大概一刻钟不到，马车停在了长亭边。

两个解军先跳下车，再把陆挽小心的扶下来，小心翼翼的样子别提多贴心了。

长亭边虽然没有守卫，但是亭子里已经坐满了人，其他人想挤都挤不进去。亭子外还有很多仆从，亭子里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两个解军心想这么多人总不能全部是来送这个流放犯的吧。

不幸的是，他们猜错了。他们看见亭子里面的人全都站了起来，迎向了身边的少年。

另外，他们两又见到了三位大员——按察使萧老爷、太仆少卿李老爷、光禄少卿杨老爷。这三人在杭州城也是极有头脸的人物，两个混江湖的解军岂能不识？

还好这次表现好。两个解军已经吓出一身汗来。

更令人吃惊的是，身边这个小子竟然放着几位朝廷大员不管，先向一个又丑又邋遢的糟老头子还有一对土里土气的农家夫妇磕头叩拜。

那个又丑又邋遢的糟老头子是卫余，那对土里土气的农家夫妇是陆挽的父母。

夫子这么多年没涉足红尘半步，父母也没能满足他们的心愿带他们来杭州玩过，而今天却要因为自己被流放来这个地方替自己送行，陆挽把头伏在地上，已经愧疚到眼泪不由自主的留下来。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流亡三千里和死了没啥区别，陆挽父母心中的悲痛已经无以复加。他们抱着跪在地上的陆挽嚎啕大哭。除了这样他们已经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悲痛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