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郭居静回来的时候，三个人才休息下来。

李振之看看天色，拍着脑门说道：“今晚我二孙儿过生日，我差点给忘了。家中摆了酒席，你们和我一起回去喝杯喜酒吧。”

杨仲坚笑道：“排云孙儿华诞，老夫肯定是要叨扰一杯的。”

郭居静脸上露出歉意道：“李，我很抱歉。我今天跑了一天，很累了，你的家宴我就不参加了。”

李振之望向陆挽，陆挽同样歉意道：“先生，我不太习惯热闹的场合，我也不去了。”

李振之不以为忤道：“行吧，我也不勉强你们两个了。”

前段时间，杨仲坚的大孙女行笄礼，杨、李二人劝了好久也没劝动陆挽这小子，方知陆挽是真的不喜欢凑热闹。四人本是交心之友，并非寻常利益交缠之关系，所以知道彼此的好恶之后，通常不会再勉强彼此。

杨、李二人走后，郭居静对陆挽道：“你晚饭吃了么？”

陆挽摇摇头。他自从来杭州之后一直住在顾府，衣食住行全由顾府安排好了。这些日子在天主堂，午饭都是杨、李二家送来食盒，和二位先生一起用餐。

郭居静说道：“那我们一起出去吃吧。”

陆挽说道：“教堂后面不是有厨房么？”

郭居静住在杭州这段期间还收留了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两个孩子帮郭居静打理教堂的杂务，每日也会做饭烧菜。

郭居静赶忙摇头道：“五福的厨艺真是糟透了，我保证你不会想吃他做的菜。”

陆挽道：“我的手艺不算太糟，要不今晚就由我来做吧。刚好我带了家里的乌干菜，今晚可以做给先生尝尝。”

郭居静奇道：“你们明国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

君子远庖厨说的是士绅之家。农家的孩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要帮助父母干活。小时候，遇到农忙忙不过来的时候，陆挽就要做饭送饭给父母。

陆挽解释过后，郭居静还是摇头道：“改天吧。今天我太饿了。”

既然如此，陆挽也不再坚持，他把桌上的笔墨书稿稍微收拾了一下，和郭居静一起出了天主堂。

郭居静在教堂附近不远处，找了个临河的路边食肆。郭居静好像是这里的常客，摊主很热情和他打招呼。

两个人在店内找了个空桌子坐下。正值晚饭时间，店外可以吹风的桌子都坐满了。这种路边小店食客绝大部分都是贩夫走卒，正如王士性所著的《广志绎》记载：杭州以商贾为业，人无担石之储。即舆夫仆隶奔劳终日，夜则归市淆酒，夫妇团醉而后已。

店内太热，陆挽学着郭居静把外袍脱了，现在两人一身短打扮，和店外的食客们就差不多很像了。

老板娘过来，问道：“神父，今晚要吃什么？”

郭居静道：“我要一碗缙云面，加火腿。陆，你想吃什么？”

陆挽纠正道：“我要三碗面。”虽然这些日子养尊处优，但陆挽的饭量没有再降多少。

老板娘走后，郭居静道：“天啦，你一个人要吃三碗么？那今晚是不是该你请客。”

陆挽道：“没问题。不过，先生今晚不去李先生家吃酒，莫非是怕出礼金。”

郭居静毫不害羞道：“当然，难道你不是么？”

陆挽摸摸头道：“经先生这么一说，我好像也差不多。晚辈家贫，家父母每次遇到乡邻婚丧嫁娶就要愁礼金，或许因此我才怕参加喜丧宴会。”凡事必有因，陆挽好反思！上次杨仲坚邀请，他就感觉自己好像天生很抵触，后来终于自己想明白了原因。

郭居静见陆挽和自己一样，就摆脱尴尬了：“陆，你们明国的这个习惯真不好。不管是喜事还是丧事，接受邀请的人都要送礼。更糟糕的是，迎宾还会把礼物大声喊出来。那些达官贵人出手太阔绰了，你知道我第一次参加邀请有多尴尬么。。。”

陆挽无奈道：“没办法，改变不了。我的恩师曾经跟我说过，不喜欢的事情，如果改变不了，可以不参与。”

郭居静道：“你恩师说的很好。耶稣会的经费有限，多数时候还需要信徒奉献，我们怎能拿着信徒的钱去送礼呢？所以我也会尽可能的规避这些邀请。你看，我就说你和他们不一样吧。”

不一会，两人要的面条烧好了。两人一边吃一边用袖子抹汗，等面条吃完了，身上也汗透了。四碗面条只花了八十文钱，陆挽付的账。

出了门，河风一吹，别提多凉快。郭居静提议道：“陆，陪我散散步吧。”

两人边走边聊，郭居静说道：“陆，你真的与他们不同。你看杨和李绝不会陪我去刚才的地方吃饭。”

陆挽解释道：“人的生长环境不同，养成的习惯自然不同。”

郭居静道：“不，你比他们更懂自由平等之真谛。”

陆挽道：“先生，别闹了。您所属的耶稣会属于天主教，天主教也是等级森严的宗教。一百年前，贵教还到处滥发赎罪券。只不过您所在的意大里亚的学者们在一百多年前掀起了文艺复兴之潮，导致人们的思想产生变化，其后约几十年间逐渐产生了各种新的教派，对贵教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耶稣会虽然受新教思想影响，但是成立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和新教会争夺信徒。贵会来明国以后不正是一直走上层路线么？”

卫余在辅助吴梅林总督东南的时间内，接触的洋人并不少，除了教士还有各国的商人，所以卫余对万里之外的欧洲并不陌生，卫夫子知道的事情自然会传授给陆挽。

郭神父自来大明国以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一套玩的极流畅。郭神父做这一切当然有目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利玛窦、郭居静等教士远涉万里，带来了新的知识，其人也有忠贞的信仰，这些已经足以让卫、陆师徒尊而重之。对于自己尊敬的人，陆挽从不愿意玩心眼、耍手段。

被揭穿之后，郭居静毫不尴尬：“天啦！难怪杨和李说你是他们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他们说如果你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大明国再也没人能解决了。”

陆挽很尴尬道：“先生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有什么事请直说。”

郭居静终于坦白道：“我教自进入大明国以来一直很不顺利。只要在某地的信徒稍微增长一点，就会被当地的官府取缔。纵使我们改穿儒服、说中文、学习儒家经典，崇尚儒教，也依然格格不入。我很想知道问题根源在哪里？贵国对宗教信仰不是很宽容的么，道教、佛教甚至伊斯兰教都可以自由传播，为何我们不可以？”

陆挽没有回答，反问道：“《天体运行论》为什么出版那么艰难？达斯科利为什么被烧死？布鲁诺为什么被驱逐？先生想一想贵教自己的行为，就应该能明白了。”

这次郭居静终于尴尬道：“布鲁诺十二年前也被烧死了。”

十二年前正是卫余焦头烂额之际，再无闲心去关注国外动向了。自然不知道又一位先贤因为揭露真相而被处决。

陆挽道：“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始终都只是一种宗教，它们纵使能和儒教争夺信徒，却永远无法动摇儒教的根基。在这片土地上，儒教掌握了升降的规则，谁又能争夺过它？但是贵教不同，贵教带来的学说可以动摇儒教的根基。欧洲的新思想，贵教会允许它们自由传播么？”

郭居静皱眉道：“按你所说，主的光辉将永远无法照耀这片大地么？”现在的大明国对于欧洲是更高文明的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是多么的优雅从容，这片土地上的文明是多么的灿烂夺目，如果能让这片土地布满主的信徒，想想都会令人高潮。

陆挽道：“我的恩师曾经告诉我，吴先生曾经答应过你们，如果他日后有机会执政，将给予贵会自由传教权。我是吴先生的再传弟子，先生的承诺也是我的承诺。我的承诺，日后我的弟子也会履而行之。”

郭居静道：“我非常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亲爱的陆，贵国信奉坐言起行，不如你先接受洗礼，沐浴主的光辉吧。”

陆挽道：“郭先生误会了。我自己并不信仰任何宗教，望先生理解。正如我不会推荐先生去读范缜先生的《神灭论》一样。”

郭居静道：“没有信仰？那真可怕！陆，你真是个魔鬼，你知道你说出来，我一定会去看的。神灭论。。。这名字听起来就可怕，究竟是什么样的一本书呢？哪里能买到？”

陆挽万万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会被郭神父拖着大晚上满杭州书店去找神灭论。那种书平时书店哪会刊行？没办法，最后还是陆挽托关系，请顾氏书坊的徐掌柜从私人家藏书中借了一本。

其后两天郭神父差点被一本书整得信仰动摇就不说了，陆挽照例跟在杨、李二位先生后面编书学习。

七月九日晚，陆挽提前跟两位先生请假，言明明日有私事需要暂离一日。顾家提前请算命先生算过了，顾琰行礼的吉时是七月十日巳正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