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跟陆挽说道：“挽儿，村里人都说你在外面做了大官了，知府幕宾这官到底有多大？”

陆挽知道一定是母亲好虚荣，把自己在杭州府坐幕之事跟村里人显摆了。乡下人通常把县衙的书吏衙役都当做是官，更别提知府衙门里的幕僚了。

陆挽告诫母亲道：“幕宾不是官，只是帮忙参谋筹划的。如果村里有人托情办事，母亲千万别胡乱答应啊。”

母亲道：“你娘又不傻！来，这是今年新做的乌干菜，这肉是你大舅家今天送来的，你尝尝。你不在家的时候，你爹常说要是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还可以给你送点过去。你一出门就跑的没影，连信也不给家里送一封。”

陆挽尝了几口，乌干菜咸献可口，细嚼后还会返出甘甜，红烧肉油润红亮，吃起来却肥而不腻。陆挽就着菜连扒了好几口饭。

母亲继续说道：“听村里人说，那杭州西湖出了名的好看，你啥时候有空也带爹娘去看看。”

其实，陆挽曾经想过把父母接到杭州，但他不知道未来还有多少狂风暴雨等着他。杭州对于父母来说是个险地。远离杭州，对父母来说才是更安全的。

陆挽为难的时候，父亲张口道：“去什么杭州？挽儿刚出去，在外面还站稳脚跟，你别给儿子添麻烦。”

陆挽向父亲目示感激，然后说道：“娘，去杭州还要开路引，挺麻烦的。咱们绍兴也有很多好看的地方啊，明天我去雇艘乌篷船带你们去游鉴湖去。”

王氏听到丈夫说自己给儿子添麻烦，当场就要发火。但当听见儿子说明天要带自己出去游玩后，立刻乐得笑眯了眼，她说道：“还是儿子跟我亲。”

乡下人不遇到大事，一辈子可能都没机会出远门。母亲既然想出去游玩，陆挽当然愿意满足她的心愿。

接下来几天，陆挽便雇了舟船马车，带着父母游览了绍兴附近的各处名胜景点。

除去陪父母除外游玩的时间，陆挽剩下的时间都陪着卫夫子。挑水扫地、端茶倒水、整理书稿，勘订成册。。。尽一些弟子应尽的孝心。

时间过的很快。陆挽总共请了十天的假，一晃已经到了最后一天了。

吃完午饭后，陆挽先去向卫夫子告别。夫子饱经沧桑之人，所以分别时没有表露太多离情别绪。

回家和父母分别就不一样了。上次陆挽是偷偷跑的，这次父母非要给他送行。已经送出了村头，父母还舍不得回去。叮嘱了一句又一句，送了一程又一程。

看着父亲拄着双拐，行动艰难，陆挽不忍心，说道：“爹娘，你们回去吧。以后只要有空，我就回来看你们。”

母亲这才非常不舍的把肩头的一个包裹和一个葫芦递给陆挽。包裹里面是一袋虾干、一袋乌干菜还有几双鞋垫；葫芦里面灌满了烧好的茶水。

孩子小时候总会嘴馋，家里穷哪有零食给陆挽吃。父亲陆二以前就经常把卖不掉的小虾用盐水煮一下，晒成虾干给陆挽当零食吃。包裹里这袋虾干却是个顶个的大虾。都是儿子离家后，陆二每天打鱼后挑最大的虾留下来制作而成。

母亲王氏本来还替陆挽缝制了一套夏天穿的粗布短衣。现在儿子身份不一样了，已经不能穿那种短打扮了。她也只能拿两双鞋垫和一袋乌干菜放进儿子的行囊。

“儿啊，天热了，你路上跑慢点。要是累了就找个树荫休息一下。要是渴了，这葫芦里是我今天现烧的茶水。官道上的茶摊别去，听他们说是坑人的。。。”说着说着母亲眼泪都掉下来了。

父亲本来准备责骂母亲，可是一张嘴却发现自己鼻子也发酸，赶紧闭上嘴巴。

陆挽扑通跪下，给父母磕了三个响头。

母亲赶忙扶起陆挽，说道：“孩子，快起来，别把衣服弄脏了。”

“爹娘，你们保重！”陆挽爬起来，赶紧背身上马。他自己眼眶也湿了，再不走只会令父母更伤感。

陆挽回到杭州后，顾氏一家人还没回来。

假后就职的第一天，一大清早梁幕宾就来到陆挽办公的润民堂。

陆挽年幼，于右方施礼，梁桐年长，于左方还礼。

礼毕，梁桐开口道：“陆主文来府里也有段时日了，一直大材小用，实在是委屈你了。”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梁桐这般抬举，不出意外的话必有图谋。

陆挽立刻打起精神，谦逊道：“前辈高抬，晚生才学浅薄，每日惶恐不堪胜任。”

梁桐从袖中掏出一本公文递给陆挽，说道：“这是布政司转来的户部行文，你看一下。”

陆挽打开一看，原来是户部催缴杭州府历年税赋亏欠的行文。

大明帝国的权贵士绅们总是能找到各种少交赋税的办法。通常权贵士绅们少交的赋税，当地官府会从平民百姓那里多收回来。但是从嘉靖朝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平民失去产业的越来越多，士绅权贵的产业越来越集中。地方官府经常没办法收齐足额的赋税。这就导致各地方拖欠的赋税一年攒一年，越攒越多。这种事中枢其实也知道没办法，户部的行文不过是走个形式。

陆挽虽然进杭州府衙满打满算只有四天，但这四天他几乎全部在照磨所内查看府内关于钱粮的卷宗档案，所以府内关于钱粮税收的情况陆挽已经基本摸清楚了。

历年拖欠赋税的大户有谁？前任首辅的亲戚？在任六部郎官的亲戚？在任御史的亲戚？翰林清贵的亲戚？法不责众，数不胜数！

陆挽不动声色，问道：“不知梁前辈有何指教？”

梁桐微微笑道：“我哪里敢指教陆主文。我们这些做幕宾的，职责就是替东家分忧。户部督促严厉，事关府尊前途。以陆主文天纵才智，必能找到妥善解决的办法。”

陆挽暗叹自己进府半个月，陈知府终究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权贵们拖欠的赋税如果有办法追缴，早在宋幕宾手里就解决了，还会拖到今天么？追缴唯一的办法就是带着衙役民壮直接去查封这些人家的田地店铺，否则人家根本不会鸟你。

就算以陈知府深厚的背景，都承担不起这么干的后果。更别说陆挽这种根基不深的农家小子了。

陈知府这么做的目的不是替朝廷解忧，而是把陆挽引进这个旋涡。只要陆挽沾了边，谁能猜陆挽得罪了哪家权贵？

如此一来，假使陆挽有一天横尸街头，恐怕想谁也查不到案子是谁做的。更别提有谁会为了一个农家小子去得罪满朝同僚。

好恶毒的计谋！

然则，陆挽刚好负责府衙内钱粮事务，此事交给陆挽来办也不是说不通。如果陆挽不知情，他很可能会接下这桩事务。那样陆挽应该活不过今年十八岁的生日。

对方出手就是要命的杀招，陆挽也不客气了，淡淡道：“晚辈才疏学浅，这就向陈府尊请辞。”

梁桐慌了，要是把麻烦踢回给府尊，那他这个幕宾岂不是太无能了。梁桐忙道：“少兄稍安勿躁！我只是钦佩少兄才干，想跟少兄请教请教，看看有没有办法替朝廷分忧。府尊并不知此事，少兄怎能如此冲动呢？更何况，自少兄进府后，府尊处处礼遇有加。少兄动辄引辞，岂不是寒了府尊的心？”

陆挽端起案上的茶盏，盏盖轻拂茶沫，说道：“梁前辈说笑了。宋前辈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小子何德何能？前辈太高看在下了！”

端茶即是送客，梁桐识趣地起身道：“少兄何必谦逊。梁某此生所见中，少兄乃是青年辈中第一人。”梁桐这次倒是说了心里话，如果不是立场相对，他还真的非常欣赏这个少年。

走了几步，脚还没跨过门槛，梁桐又突然回头道：“少兄可知顾家何以能够稳坐杭州首富？”

陆挽茫然摇摇头，他知顾家何以发家，但不知顾家是否还对他有所隐藏。陆挽更不知梁桐为何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梁桐走后，陆挽想了一会才猜出梁桐发问的用意。现在从表面上看，顾家乃是陆挽在杭州的依仗，梁桐此问用意有二。第一挑拨陆挽和顾家的关系；第二用顾家威胁陆挽，暗示他别想轻易脱身。

梁桐的用意，陆挽猜到了。但是他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呢？顾家到底有没有把柄握于人手？顾家有没有做过有悖天理国法的事？陆挽心里没底。

曹子健七步成诗，梁幕宾三步成毒计！梁桐，真毒士也！

陆挽不知道，梁桐并不是真的抓到顾家什么把柄。他只是不甘心被陆挽顶的灰头土脸。同是谋士，如果毫无还手之力，那岂不是太憋屈了？

不管怎样，计谋失败了，梁幕宾回禀陈知府的时候，情绪满沮丧的。

听完梁桐回报后，陈知府皱眉道：“栖梧，你确定他洞悉了咱们的计谋？”

梁桐点点头道：“他当时的表情骗不了我。如果不是知道内情，他不会生出怒气。此子心智太可怕了，他不但瞬间发现了咱们的动机，而且用了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处理危机，那就是请辞。”

请辞，看上去很简单的两个字，梁桐不会蠢到以为是陆挽冲动后做下的决定。陆挽请辞首先是表明自己已经知道内情。如果陈知府硬压着他去解决陈年旧税问题，那陆挽的请辞就会由态度变成行动。

各府欠赋欠税，底下的人不太清楚，但豪绅权贵们全都心知肚明。陈知府如果硬压陆挽这个没有根基的少年去催债，几乎明摆着等同于谋杀。陈知府虽然想除掉陆挽，却不想承受因此而来的卫夫子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