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至，万物凋零，又是北国飘雪时节。

此时夜半三更，漫天的风雪渐渐停息，乌云散开，冷月如霜，映得荒野一片纯白。

雪原之上，有一骑白马御风疾驰，马身上负着两个人，速度丝毫不减，显是神骏之极。那两人却是一大一小，大的是一条魁梧汉子，小的被他抱在怀里，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不觉间，两人一马便闯入了一处山谷之中，举目四顾，当真是幽深僻静，人迹久绝。月上中天，此地距圣都洛城已有数千里之遥。

那大汉松了口气，低声道：“先歇息会儿。”将小女孩放下，牵着马去寻水源。

天气苦寒，溪涧中的水流却无结冰迹象。月色映衬下，越发显得波光粼粼，清旷幽远。二人一路上只听见水声淙淙，不知这条溪流从何处来，也不知将要往何处去。

小女孩忽地“啊”了一声，大汉也是神色凝重，如临大敌。原来有一人已抢在他们前头，正掬水痛饮。此人一仰头，喝得水珠四溅，却露出一张稚气未消的脸来。

那竟是个俊俏少年。

大汉神念一扫，不由骇然变色，暗自叫苦：“这少年真气浑厚，恐怕来者非善。”他虽不惧这少年，但瞧其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只怕是先来探路的，另有高手在后伺机而动。

只是过了半晌，也不见有何变故发生。大汉与小女孩你瞧我，我瞧你，默不作声地牵了白马，到一处相距甚远的溪边饮水。

那俊俏少年腰间挂着一柄黑木弯刀，此时也已发现了二人，转过头来朝他们笑了笑，径自到一旁的松树下躺着了。

大汉暗地里观察着少年，见他笑得如沐春风，一身灰衣难掩俊逸，心中既惊且疑，忖道：“应该是凑巧遇着的。”但也不大能肯定，掬了把水泼到脸上，总算清醒几分。

小女孩在不远处生起一团篝火，倚靠着树干沉沉睡去了。大汉也感到疲倦，却强自撑着，不敢阖眼，望着篝火忧心忡忡，不知是在担忧什么。那少年却睡得香甜，面露微笑。

半个时辰后，天空倏然掠过一声凄厉乌啼。三人皆是心头一震。那大汉更是手脚狂颤，嘴唇直哆嗦，倒好像吓得不轻。小女孩摇了摇他手臂，急叫：“爷爷，快醒醒！爷爷！”

少年闻言一怔，不明白这小女孩何以要称呼这大汉为“爷爷”。微一迟疑，却又听见数声惨嚎：“不！不！”原来是那大汉所发，听上去口齿不清，竟似已经神智迷乱了。

少年念力涌动，神识向四下探查而去，却无所获，不由寻思：“瞧这汉子似乎中了幻术，附近怎地没人？想来定是极厉害的对头了。”一时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出手。

世间恩怨，本也难明。何况他初出茅庐，自知修为低微，怎敢轻易便得罪人？

但听得大汉口中又叫道：“常大哥！”连叫数声，悲戚不已。过了会儿，却变成咬牙切齿的声音：“霍贼！霍贼！”怒吼声中怨毒无比，也不知到底遭遇了些什么祸事。

少年自然不懂他口中的“常大哥”、“霍贼”是何许人，却听见小女孩呼喊声愈加悲切，心想：“罢了，我出声喊醒他就是。”当下真气催动，大声喝道：“喂！”

这一声真气充沛，那大汉立时惊醒，自知遭了暗算，一跃翻身做出防御架势，冷目如电，扫过四周，厉声喝道：“滚出来！”同时手一扬，袖中便飞出九块模样古怪的石头，洒落在地。

月光冷冷的照在地上，松林东北角蓦地传来一声：“小子坏我好事！”声音嘶哑，难听之极，还有些气急败坏。林中走出来一人，黑袍遮身，面目上一片紫色，却没有五官。

少年遽然见到此人，情不自禁“啊”了一声。再仔细瞧去时，原来那是层紫色浓烟，罩住了脸部，好让真实面容不显露出来。

大汉冷声道：“九鼎走狗，阴魂不散！”黑袍人得意道：“哈哈，杨昭！现在可有人再来救你吗？”那大汉名为“杨昭”，带着小女孩一路逃亡至此，终是给敌人追上了。

少年却在奇怪：“九鼎？是这黑袍人的名字么？还是什么组织的名字？”

杨昭仰头哈哈一笑，紧盯着黑袍人说道：“你我修为相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这话却说到了重点上。原来黑袍人所学甚杂，爱好钻研的是幻术、巫蛊这类旁门左道，于真气念力的修行不免落了下乘。虽然与杨昭同为真人境界，正面打斗却决计不是对手。因此他起初只躲在林子里，趁杨昭心神不宁时悄施幻术，直到少年出声才肯露面。

这时杨昭心中也是暗暗吃惊，要知白马神骏非凡，爆发力虽比不得寻常真人高手，耐力却犹有过之，但瞧这黑袍人内息均匀，竟似毫不费力地追了上来，想是精擅御风之术。

眼见吓不住杨昭，黑袍人森然道：“嘿！我捉不住你，你也打不死我，何苦来哉？却不知这两位小朋友，受不受得住啊？”

言下之意是：你若跟我动手，我自然是打你不过的，但要杀那两个孩子，你却也未必护得住。他知这少年本是无辜，但恼其方才破他幻术，竟是心生杀机，打算一起抓了回去。

那少年察觉到淡淡的杀意，心中惊怒交加：“这人好狠毒！善恶之分，自不必说了。”

杨昭怒极，喝道：“九鼎好大的威风！”微微侧过头，放低了声音，“小兄弟，你快些走吧。连累到你，实在对不住。”

少年热血上涌，忍不住道：“杨大叔，咱们两个合力，便不用怕这恶贼了！”

杨昭微微一笑，说道：“小兄弟，你心肠好。可这恶贼后面，还有更多更加厉害的恶贼，若再耽搁片刻，可就真走不脱啦！我挡住他，你快走吧！”

黑袍人冷笑道：“想走？有那么容易吗？”但他神念一动，扫过这少年身躯，竟如先前杨昭一般心头大震，口中不由发出“咦”的一声，寻思：“这少年真气修为不俗，不知是出自何门何派，又或是哪位高人门下？”心中打鼓，退意大生，一时不敢轻易结仇。

杨昭见机，心想：“这位小兄弟来历不凡，只是与他素昧平生，岂能将他牵扯进来？如今走投无路，只好问问他有无师长父兄在附近了。”打定主意，便问道：“小兄弟，你可有什么师长前辈，离这儿不远的？”

少年摇头。他又问：“那你可有护道人？”

少年又摇头，说道：“我只有两位师父，云游四方去啦，也不知他们现下在哪儿待着呢。我是自己跑下山的。”

杨昭闻言大感失望，只道：“那是没法子的了。小兄弟，你快些跑吧。”又转向那小女孩，“小妹，你跟这位小兄弟一起走！”一边说一边将她往少年那儿推去。

小女孩却哽咽道：“不，爷爷！咱们爷儿俩要死在一块儿！”语气极其倔强，死活不依。

杨昭跺足叹道：“唉，你！”望向那少年，眼神恳切，“小兄弟，求你带这孩子走吧！”

黑袍人立足在旁，默不作声，没有再出言恫吓。双方正自僵持，有一道温润的嗓音从极远处传来：“杀人须见血，斩草要除根。”

其声极柔，听在众人耳中，却无异于催魂夺命的魔音。声至人亦至，一道人影自黑暗中现身，黑袍人后退半步，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

来人一身红袍，面容儒雅，唇上两撇八字胡修得整整齐齐，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玉扳指。只见他负手而立，神色傲然，浑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他道：“杨昭，军功司白马部名册上，你的名字可亮得很啊。随我回去罢！”

杨昭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身子一动不动，只是盯着这红袍男子，恨声道：“那玉册上的其他名字，原也该亮着的。”

红袍男子嘿然一笑，居然点头道：“你们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子。”

眼见又增强敌，少年原本已心生寒意，此时闻言心中大奇，只觉得两人在讲谜语。

却听杨昭又骂道：“霍贼假惺惺的干什么？老子报不了仇，只恨自己无能，死前也要咬你块肉来！”忽然“咦”的一声，脸露喜色，“这是傀儡分身！看来庞先生还在与你缠斗。”

少年心道：“原来这就是他口中的‘霍贼’，可‘庞先生’又是谁？”不及多想，霍姓男子和黑袍人站立的地方，有九道霞光冲天而起，霎时结成一座流光溢彩的大阵。

原来杨昭先前被少年唤醒后，手中抛出去的九块石头，竟是一座强大阵法的基石。

但听一声唿哨，白马人立而起，杨昭扯过那小女孩，一跃翻身上马，路经少年时将其一并拉上，然后哈哈大笑：“告辞！”纵马疾驰，就此离去。

这一下变起俄顷，霍姓男子惊怒已极，喝问道：“九曜锁龙阵！你怎么会？”可那三人一马，早已远去，惟余空谷寂寂。

他右掌一翻，以掌缘作刀，赤火真气破体而出，一记丈余刚猛气刀对着大阵边幕斜斩而下，虽然荡起一丝涟漪，究是不能立时破开。

黑袍人在一旁道：“大人，这座残阵无人主持。凭您的修为，破阵只在眨眼之间，料他们也跑不了多远。”其实这具傀儡，实力不及本尊十之一二，但要破此阵，却也不难。

霍姓男子冷哼一声，说道：“这阵法奥妙非常，少有人知，应该不是出自杨昭的手笔。”微一沉思：“杨昭放出消息引我前来，若非那小女娃冒然闯入，此刻早已死了，他为什么要故意求死？这阵法他又是从何得来？”一时间满腹疑问。

黑袍人道：“依下官愚见，杨昭前阵子恐怕见了什么人。”

霍姓男子道：“不错，你说说看，是什么人？”

黑袍人道：“武安君的女儿！”

霍姓男子看了他一眼，只是道：“很好，你总算还不是太蠢。不过凭你的蛊毒造诣，这次为何没能建功？”

黑袍人拜倒在地，道：“白马部中的军马，乃是天马后裔，能辟百邪，寻常蛊毒近不得身。是小人学艺不精，请大人恕罪。”半晌不见回应，不由汗流浃背。

良久，霍姓男子道：“且饶你这次。待会儿抓住杨昭的时候仔细些，直接搜魂夺魄，务必要得知武安君女儿的下落！”

黑袍人应声道：“是！”

却说杨昭那边，少年被拉上马后，隐约听见“九……”什么话，便一头钻入了谷外的风雪之中。冷风如刀，杨昭周身真气绽放，形成一道护罩，将三人周围紧紧护住，内里登时温暖如春。白马腾云驾雾般飞驰，很快跑到一处荒山脚下。

杨昭摸了摸白马颈部，白马通灵，慢慢停了下来。他低声道：“小妹，不要恨我。”那小女孩心中一紧，接着便觉一股热气上涌，立时晕了过去。杨昭跳下马，叹道：“小兄弟，那座残阵没人主持，难不倒霍贼分身的。能否请你一件事？”

少年见杨昭已有托孤之意，心生悲凉，不由劝道：“杨大叔，白马跑这么快，咱们肯定能一起逃走的。”其实他知白马虽快，也快不过方才那两人。

杨昭果然微微一笑，没有理会，问道：“小兄弟，你认得寒荒城么？”少年闻言大喜，道：“啊！我这次下山正要去那儿呢。”

杨昭道：“那真是好极了。我想请你带上小妹，一起去寒荒城，行不行？”又从小女孩腰间皮囊取出一个巴掌大的袋子，塞到少年手中，说道：“这是乾坤袋，就送给你当报酬啦。”

少年鼻子一酸，胸中热血陡然上涌，大声道：“男儿千金一诺。杨大叔忒也小瞧我了！便没有报酬，我还能将她丢在这儿不成？”

杨昭大笑道：“好，好！我浮沉半生，临死前居然交到了一个好朋友！贼老天，哈哈！贼老天！你总算开了回眼。”他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少年关心道：“咱们还是一块儿走吧？”

杨昭嘿的一声，道：“二十年前我就该死啦，早死晚死，又有甚区别？”他口气忽然间变得极为平淡，神情一片萧索，胸中似有无尽的寂寞凄凉。

少年心有所感，一时说不出话来，隐隐觉得自己已卷入了一桩天大的麻烦之中。

杨昭又道：“小妹颇为任性，一路上还请你多多担待啦。假如小妹问起，你便说——”沉吟良久，终于道：“算了，说太多话，不如不说。”他推了一把白马。可那白马一动不动，只是温顺地转过身子，伸出舌头舔了舔杨昭的脸，两颗黑珍珠般的眼睛盯着杨昭。

杨昭也盯着白马，脸色柔和下来，不知想到什么，喃喃道：“老伙计，咱们并肩子厮杀，一起生，一起死，也不算辱没了‘白马’的名头！”看向少年，正要说话。

少年已经抱着小女孩跳下马，说道：“杨大叔，你放心吧！”

杨昭便没再理会他，双手抱住白马颈部，只觉一片温热，低声道：“义之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白马为证！”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小女孩，牵着白马回头走了十余步，忽然翻身上马，唱起了家乡故老相传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歌声悠扬，一人一马，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