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树上有只雀儿叫了一声，顾清明睁眼，睫羽恰似一只蝴蝶微颤，偏生眼里是一片寒潭毫无波澜。

他就躺在鸟儿旁边的树桠上，不过寸许，极怕人的小黄雀却毫无察觉，声音清越。

“啊啊啊！怎么办啊！”

小雀被忽然出现的少女声音吓了一跳，振翅飞走了。

顾清明嘴角含笑，坐起来往下看去。

树下是个穿着嫩黄衣衫的女孩，衣服层层叠叠，哪怕是为方便出行而准备的便衫也看得出价值不菲，银线绣着蝴蝶暗纹，黑发上缀着珠玉，更衬得脸明媚脱俗。

易瑶绕着树四处又看了一圈，颓然坐在树下，哭丧着小脸：“顾清明你个杀千刀的，你不要我啦！”

顾清明好笑，出其不意地出声：“往北走。”

树冠繁复，树叶摩梭间连音色也变了许多。

易瑶吓了一跳，连滚带爬了几米远，回头看向大树。

古朴的大树在风中轻轻摇曳，飘下几片绿叶，金色的阳光洒下，镀上一层金边，端得是神相尽显。

易瑶眼泪要坠不坠，纠结半刻，竟是转向大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跪拜礼。

“多谢您。”

顾清明让礼，不得不从树上翩然而下。

单膝跪地，黑发遮了半边眉眼：“小郡主，清明受不得。”

易瑶气急败坏，随手扯了头上珠钗砸向他，“好你个顾清明！”

尖锐的钗子划过顾清明的脸，血痕浅浅，顾清明一向冷淡的脸因此变得稠戾起来。

不像冷清首徒，倒像是饮血剑客。

易瑶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娇宠长大的金枝玉叶愧疚不已：“我不是故意的，清明哥哥。”

满眼是他

当今的圣上曾被先帝嫌恶，后来凭借铁血手段夺得皇位，其间不知吃了多少苦。

瑾王是其间数年来唯一一个真心相待、致死追随的皇子，登位后，圣上给了瑾王府天大的荣耀，从不吝啬自己对其的偏爱。

皇后与圣上恩爱，瑾王有一次入宫，恰巧碰见了来进宫陪堂姐的瑾王妃，佳偶天成。同年瑾王妃诞下小郡主，皇后喜爱不已，动不动就将小郡主接入宫中亲自抚养。

易瑶当真算得上皇室明珠。

前些年，瑾王妃身子不大好，瑾王带着王妃去往北地求医，易瑶连着三年不见母亲。

生辰当日，瑾王寄来家书与礼物，易瑶本满心欢喜，却见父王说母妃命悬一线，虽百般想念、却无法归来。

易瑶担心不已，悄悄溜出王府，闹得人仰马翻。

皇后皇上大惊失色，生怕这孩子出什么事，叫人寻了江湖隐世名门无名谷的谷主，请求他派弟子暗中寻找郡主并保护郡主。

因瑾王外出多年、圣上国事繁忙，朝中不稳，尚有逆臣，一旦动用了官兵，反倒是对郡主不利。

谷主派首徒顾清明紧急出谷。

好是一番查探才找到小郡主。

易瑶正心下后悔，她到底长在皇宫，虽被保护得极好，但并非不通世事，其中利害一想便明白了。

只是当日挂念母亲，一时糊涂，正四下举目无亲，见拿了令牌寻来的顾清明犹如见了亲人。

如今倒是她小孩子脾气伤了顾清明。

“清明哥哥…”

易瑶站在客栈房间门外，轻声道。

顾清明替她开了门，见她端着一盅汤，连忙接过。

“小姐千金，清明不敢。”

客栈人多眼杂，顾清明不得不小心翼翼。

让少女进门，见她愧疚难耐，便软了声音哄她：“小姐那一下，我不疼的。”

他的脸上尚有浅浅红痕，见易瑶双眸微敛，犹是不信的样子，便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几道疤橫，纵横交错着延续到更深处。

“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易瑶大惊失色，站起身来想去寻伤药。

“陈年旧伤，不碍事的。”顾清明扯住她衣袖，安慰道：“不是想告诉你你那一下当真不疼，倒也犯不着拿这个吓唬你。”

易瑶被他按回座椅上，那盅她带来的汤被顾清明喂到嘴边。

“小姐体弱，昨夜在郊外睡了一宿怕是不好受，把汤喝了。”

易瑶瘪着嘴喝了，不忿道：“我原是给你熬的。”

顾清明但笑不语，喂她喝完了一盅汤，才开口道：

“我来前查了夫人老爷的行踪，医门不好寻，但昨日恰巧得了些线索，再往北走些时日，小姐便能见到夫人了。”

易瑶眼睛微亮，顾清明不小心望进去，一片清明、满眼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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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路

背后是悬崖，前方有追兵。

顾清明一手持剑一手护住易瑶，身上鲜血淋漓，眼睛里满是戾气。

放手一搏，这些人得陪他下黄泉，只是背后的小姑娘怕是再没人护着。

“瑶瑶，拿着金令去找当地官员，他们会护着你。”

易瑶拽住顾清明的衣袖，心下慌张却竭力保持着镇定。

“这么大一波人，若平时早有发现问题赶来了，哥哥若是抛下瑶儿，瑶儿今晚就会命丧九泉的！”

顾清明拿金令的手一顿，易瑶声音里已经沾染了哭腔：“我不要哥哥拿命抵我！哥哥把我交出去，他们若想威胁父王和圣上，便不敢拿我怎么…”

顾清明并未让她说完。

“我怎么可能让你在我眼前去受罪。”

追兵已经等不及他俩，跃跃欲试地围上来，顾清明耳朵尖，隐约听见一句“把郡主带回去、死生不论！”

刹那间想明白，这怕是想要诛人心，逆臣走投无路，已经不在乎其他了，只求大家都不痛快。

退无可退、悬崖峭壁之下谁也不知道是什么。

易瑶泪眼婆娑，只听见顾清明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瑶瑶闭眼。”

逢生

今天天气不好，天色昏暗，雨水砸得易瑶生痛，她半拖着顾清明，不敢出声，生怕引来豺狼虎豹亦或追兵。勉强辨认了方向，只挑着隐蔽地方走。

顾清明意识已然模糊，却尚有半分执念：“…瑶瑶，自己…走。”

易瑶长发缠在树枝上，好像这片深山都拽着她俩要将其吞噬。

她抽出顾清明的匕首，目光坚定，利落地割了自己的长发。

精致的发髻因长度骤减而散下，珠玉散了一地。

可惜了哥哥的手艺。

她迅速在地上抓了两片金叶夹，卡在顾清明腰间。

“我不要哥哥死。”

少女的声音轻的好像风一吹就散了，却坚定得很。

顾清明已然失去了意识，易瑶轻声重复着，将遍地的珠玉掩藏好，背着顾清明继续向前走。

雨天，是他们逃走最后的一线生机。

所有痕迹都会被大雨掩藏。

上天终究厚爱我

顾清明醒在一间屋里，明亮且温馨。

易瑶坐在地上，昏睡在他床侧。

一头及腰长发不知何时凌乱得堪堪到肩膀。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却牵扯到伤口，忍不住闷哼出声。

“清明哥哥，你醒了！”

易瑶惊醒，顾不得惊喜，连忙按着顾清明躺下，端来水喂给他喝。

“瑶瑶？”

知晓顾清明有许多疑惑，易瑶一边喂他喝水一边解释。

“摔下悬崖后我被哥哥护着，没什么大碍，醒来的时候听见远处有动静、怕是追兵追捕，我带着哥哥往北走，走到官道，遇见了好心商户替我们藏过，我用了一只金叶做酬金请他们稍我俩一程。”

“哥哥，上天终究厚爱我的。”

易瑶将杯子放回去，背对着顾清明眼泪砸下。

“我本以为救不活哥哥了，却想不到商户的弟弟恰巧在医门求学，就这样硬生生给哥哥捡回了一条命。”

顾清明听见女孩小声缀泣，看着她眸光温柔：“瑶瑶，哥哥起不来，不能给你擦眼泪，别哭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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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侠

半月后京城来信，问了郡主安危，在信末写到。

“乱党已除，定当严惩不贷，以慰郡主。”

易瑶心下轻松之时，无名谷却叫人捎来一封信。

来人一身白衣，眉目俊秀，一举一动都如沐春风，像是出身武林名门。

易瑶站在爹爹身后随意打量，心里默默比较，觉得还是顾清明更帅气。

男子开口：“清明见过王爷，带来师父修书一封。”男子将无名谷谷主的亲笔致歉信呈上，又道：“清明能力不足，竟被人在途中打晕，盗走了金令，幸好郡主无事，否则清明万死难辞其咎。”

易瑶愕然。

“说来巧，我幼时与郡主本该有一面之缘…”

无名谷常年隐世不出，无名谷主曾是圣上师兄，易瑶幼时前去探望，在谷中认识了一个神仙哥哥。

易瑶去时只听说谷中有名叫“顾清明”的哥哥长得风光霁月，因为遇见那名弟子时，便问他是不是顾清明。

小少年应是。

正因为有这一层幼时情谊，她才更轻易地对寻来的顾清明放下心防。

不是没怀疑过顾清明满身的伤，只是一厢情愿相信是谷中森严、教罚严重。

也不是没怀疑过顾清明江湖经验丰厚，却当他博览群书、聪慧使然。

她问过顾清明幼时的事情，件件对得上，此时却才明白，最开始她见到的就不是“顾清明”。

顾清明那时并不在谷中，与她相交的是困在谷中的上一届魔头的儿子，燕邢。

王府亲卫围了院子，燕邢已没了踪影。

“瑶瑶，哥哥走了。”

“从此我在江湖，你在皇苑，再无瓜葛，死生皆与你无关。”

“对不起，别难过。”

易瑶瘫坐在地，半响后只庆幸，阴差阳错留了片金叶给他。

从此游侠身边到底有易瑶常伴。

窗外树上有只小黄雀儿迷茫无知，被院子里的阵仗吓飞，不知道飞向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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