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宛沅在学堂里看见张选福就黑着张脸不予理会，不管张选福几次想要搭话，他都甩脸子走人。宛德知道自己弟弟顽皮任性惯了，那晚上绝不可能是张选福带他去树林玩的，只是宛沅回来后就一直好似在生谁的闷气，问也不说，也不知是怎么了。

就这样过了些时日，入冬了，天冷了不少，后院假山那处也呆不得，宛沅就溜到了他爹的书房里，躲到屏风后看书。

看了一小会儿，就有人推门进来了，是宛掌柜来看些账目，看没多久，宛夫人跟丫头端着参汤进来了，宛掌柜面露难色，似有话要说，宛夫人便丫头出去等着了。

“怎么了？可是生意上遇到什么难事？”

宛掌柜叹了声，从一本账目下拿出一封已经开封了的书信，递给了她。宛夫人觉得有些奇怪，还是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神色复杂。

她随手往桌上一扔，有些气愤：“他这是什么意思？”

“兴许是他知道这事迟早会让我们知晓，还不如亲自特来告知一声吧。”

宛夫人一时没说话，哼笑道：“他自把沅儿送走那日起，便已与我们宛家没有瓜葛了，还特地来告知我们做什么？”

宛沅听见他们提起自己，不自觉伸长了耳朵去细听。

“他……唉。”宛掌柜不知如何劝解，只又叹一声。

“我还真当他待我小妹如何情深，没想到这才不过几年……想当初，他不要沅儿，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没想到如今便又娶了一位。我可怜的沅儿……”

宛掌柜看不得自家夫人落泪，忙起身去哄：“别伤心了，他不要沅儿，我们要！沅儿也幸而跟了我们，若日后他们有了孩子，沅儿怕是会过得更不好。”

宛掌柜又宽慰了宛夫人几句，宛夫人抹着泪，心想也是，沅儿至少在这吃好穿好，他们疼爱他也是一样的。那人本就不要这孩子，跟了他还不知以后会如何。

两人说了会儿话，便出去了。

重回寂静的书房里，能听见的就只是宛沅几不可闻的抽泣声。

那个是他亲生父亲的人，不是因为他害死了娘亲才不要他的吗？不是很爱他娘吗？爱到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厌弃的地步，为什么现在又娶了别的女人？

他们以后会有孩子吧，那个孩子会得到他亲生父亲所有的爱吗？他也是那个人的孩子，为什么那个人可以因为自己无意犯下的错误就狠心抛弃自己？

他被生下来，本身就是个错误吗？

自从宛沅那晚在树林里被找着后，每日去学堂都由仆从给送去，下了学再给送回来。可自从他在书房偷听到那些话后，宛沅都没有去上过课了，陪着他去学堂的仆从送他到了学堂门口便走了，他就又偷溜出去东窜西窜地去玩，直到快下课的时辰才回到学堂门口等着人来接。就这样还糊弄了大人们好些时候，就连一同去上学的宛德都没发现，后来还是先生找上门来，宛掌柜才知他已有好些日子没去过学堂了。

宛掌柜那日特地从店里早早回来，等宛沅回来后便把他叫到了书房里，特地遣退了下人，免得这家丑给传出去。十分生气地瞪了他小半会儿，才问道：“你这几日，都去哪里了？”

宛沅一眼就看出他爹是发现了，也不找借口，坦言道：“去玩了。”

宛掌柜沉住怒气，又问：“玩什么了？跟谁去的？”

“我自个儿，很多，捉麻雀、弹石子儿，听说书……”

宛掌柜看他一脸悔意害怕的样子都没有，还歪着个小脑袋如数家珍一般，“啪”的一声拍桌而起，怒道：“你还数着这些事来说呢？！我让你去上学，你不做课业，先生也不管你了。你现在还学会逃学？！是当真不想学了是吗！”

“是。”

宛沅答得极干脆又简洁，简直把宛掌柜给气坏了，他极少打骂孩子，可此时却觉着不打不行了，再不好好管教这孩子，放任下去，以后怕是就要走上歪路。

宛掌柜左右看了看，从柜上拿过一把量衣服用的竹尺，喝道：“你给我跪下！”

宛沅看他爹是真的生气了，一时没说话也没动作，宛掌柜见他这样更是生气，站到他面前：“我让你跪下，听见没？！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

宛掌柜见他还是站在那无动于衷，扬手就拿着竹尺往屁股上狠狠打了一下，小孩皮肉本就细嫩，竹尺打在那皮肉之上，当下就是一声脆响，可想是有多疼。

宛沅却闷不吭声，只是紧紧皱着小眉头。宛夫人出门上香去了还没回，不然肯定不会让宛掌柜这样下手打孩子，宛德一直躲在门外偷听，这响声他在门外便听见了，也顾不得他爹会更生气，赶紧推门而进。

“爹！”宛德进门时，见他爹扬手又要再打，急忙上前拦着，“别打了！弟弟知道错了！爹，别再打了！”

宛掌柜看了眼宛沅还是木着一张脸，半点知错的样子也没有，扬手又是一下，竹尺在半空中挥动时是“嚯嚯”作响，打到宛沅屁股上时发出了比方才更大的响声。

宛沅小小的身子被那一下打得往前扑倒在了地上，宛德见拦不住他爹，自己欺身而上护住弟弟，嘴里喊道：“爹！别打了！您要打就连着一起打我吧！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没看好他，竟连他逃学了这么多天都不晓得。”

宛德比自己不过大了一岁，抱着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应也是害怕的。宛沅依然咬着牙没有吭声，只有忍不住的泪在眼里打转，比起身上的痛，心里是窒息般的难受。

宛德按辈分说，应是他表兄，他也知道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吗？应该是不知道的，爹娘似乎谁也没有说，只他们知道。

宛掌柜这样下重手打他，宛沅其实心里一点都不怨他，反而觉得悲伤难过。他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却还会这样疼惜他，管教他，为什么那个是他亲生父亲的人却做不到？哪怕养他几年，觉得他不听话再不要他也行，为什么……

宛掌柜看着宛德这样护住宛沅，心里也是心疼得很，他紧握着竹尺，问道：“沅儿，你知错了没有？”

宛沅却不答话，宛德急着劝道：“沅儿！快跟爹说你知错了！以后会乖乖去上学，再不任性了，快说！”

“……我……”

宛沅总算开口了，却含糊着不知说了什么，宛德半跪起身，把他抱进怀里：“你说什么？”

“……我不是你弟弟。”

宛掌柜跟宛德听了，一开始还愣了愣，宛掌柜以为他是在说气话，怒骂道：“你这臭小子说什么？！再说一遍！”

宛沅微微抬头去看宛掌柜，眼里含着泪，里头是悲伤至极的情绪，颤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们不是……”

宛掌柜看到他这幅模样，不禁松开了手中的竹尺掉落在地上，脸上满是仓皇之色。他隐约听明白了宛沅说的“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孩子，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不是我爹，你也不是我大哥，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宛掌柜是彻底慌了，他不知道宛沅是何时知道的，又知道了多少。他跟宛夫人极少提起这件事，难不成就那么凑巧，说起的时候竟被这孩子给偷听到了？

他忽的想起那晚在树林，宛沅大喊的那句“你们都是骗子！骗子！！”，竟是这个意思吗？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事，宛沅与宛纤晴同岁，他只比宛纤晴长了一个月份，看不太出，他们便对外称是生了孪生兄妹。本想一直瞒着这事，不会有人知道的，却不曾想竟被最不想让他知道的这孩子，给知道了！

宛掌柜稳了稳情绪，想要来个打死不承认，沉声道：“你这孩子竟还想要继续胡闹是吗？！你不是我们的孩子，还能是谁的孩子！别再说那些胡话了……”

“你们就不要再骗我了！！”

宛沅终是忍不住哭着大喊出声，打断了宛掌柜想要继续编织的谎言，他推开宛德，冲宛掌柜哭诉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了！我不是你们的孩子！我是阿娘的亲妹妹生的孩子，我一出生就害死了我娘！所以我的亲生父亲不要我！恨我！我都知道！你们不要再说谎骗我了！”

宛德看着弟弟大哭着喊出这些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宛沅不是爹娘亲生的？不是他的弟弟……？

宛掌柜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个场面，宛沅哭得撕心裂肺，宛德呆愣在那，他蹲下身心里难受至极，抓着宛沅的双肩哄他别哭，可房里孩子的哭声一阵大过一阵，那哭声哭得人心肝直颤，把宛掌柜的心都要哭碎了。

宛沅怎么都哄不好，就那样一直哭，仿佛要把压抑在心里已久的悲伤痛苦全都发泄出来，哭了许久都不见停。宛德看着弟弟这样哭，心里难受得就像被人用手抓住揪紧，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他边哭边伸手抹着宛沅不断掉落的眼泪，一双小手都被侵湿。

“别哭了，沅儿……不哭了，咱不哭了。”

宛德也还是个孩子，说不出什么哄人的话，只知道迭声劝着弟弟别哭，宛掌柜看着孩子这样不要命地哭，也偷偷抹着泪。

一时，房里的三父子，都哭成了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