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二人回到两清园内，宁衷想着直接将忘然放到房间休息，却听冉湘阻止道：“急什么？伤口不清理，总是好不了，将来还会留疤，你先等一下，我去打点水给她清理一下。”

不待宁衷应答，冉湘便进了房间，拿一个铜盆打来一盆温水。宁衷将忘然抱在怀里，冉湘用湿毛巾轻轻为她清洗伤口。伤口遇水钻心地疼，加之石子路上摔伤的，不少小石子嵌进了肉里，冉湘虽然已经极力将动作放轻，忘然还是被疼醒了。

忘然醒时，见冉湘正在给自己清理伤口，双手搂紧了宁衷的脖子，虽然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却仍然强忍着悲痛没有哭出声音。

冉湘一面清理伤口，一面问忘然：“忘然，疼吗？”

忘然咬着嘴唇点点头。宁衷道：“忘然最乖最坚强了，再忍一会儿就好了。”

忘然依旧不说话，只是咬着牙点头。不一会儿，冉湘将伤口清理完毕，又打来水替忘然洗了脸和手。此时忘然并不想睡，可是冉湘见她衣服已经脏了，便要到房间里给她换衣服，于是对宁衷道：“我来抱吧，我去给忘然换身衣服。”

宁衷自然明白冉湘的意思，这是要他别再进她的房间。可是六岁的忘然已经很重了，宁衷问道：“她膝盖和手上有伤，别再弄疼她了。”

冉湘心内寻思，宁衷所说不无道理，于是道：“也好，你把忘然抱过来吧。”说时，冉湘自己先起身进了房间，宁衷抱着忘然紧随其后。

宁衷将忘然放在床上，自己便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冉湘从衣柜中找出了忘然的衣服，见宁衷还在房间内，便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不待宁衷答话，忘然道：“娘亲，忘然不要爹亲走。”

冉湘故作生气道：“忘然，你呢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和爹亲时时在一处了，尤其是睡觉和换衣服的时候，你明白吗？”

忘然道：“可是以前每次来这里都是爹亲和忘然一起睡，帮忘然换衣服。”

冉湘道：“那是因为以前你没有满六岁啊，现在忘然已经满了六岁了，要学会自己独立了。”

宁衷见忘然有些不开心，忙劝慰道：“忘然，爹亲先出去给你们准备晚饭，等忘然睡一觉起来，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忘然点点头，眼泪巴巴地望着宁衷道：“爹亲答应忘然不能再不见了，不能趁着忘然睡着把忘然送走。”

宁衷抚摸忘然的额头，道：“忘然放心，爹亲再也不会丢下忘然了。这不，还有娘亲陪着忘然。”说时，宁衷望向冉湘，一句“娘亲”却让二人都陷入了尴尬。

忘然道：“好，忘然听爹亲的话，爹亲不能骗忘然。”

“来，拉钩。”宁衷和忘然拉了个钩，起身对冉湘道：“我先去菜园里摘些菜。”

冉湘道了句“好”，便不再说话。宁衷则径直离开了房间。

宁衷走出了房间，见脸盆还在正厅中没有收拾，便去将毛巾拧干、将脸盆中的水倒了。而后带了把刀，出门进了菜地。他见菜地里杂草已经长得很多了，此时天色尚早，还不到做饭时间，索性在园中拔起了杂草。

自从在恋卿山隐居以来，宁衷便真正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农人，各种粮食小菜都种了一些。此刻园中茄子长势喜人，宁衷一面拔草一面想着冉湘，忽然觉得这一切似乎都似做梦一般，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虽说复生之后，冉湘也并没有说要接受自己，但明显能感觉到，此时她对自己的态度较之以往已经很不同了。宁衷不知道是她经历生死，心态变了，还是因为忘然在此，成了他们之间的缓冲。

宁衷仍然忧心叶迪所说的话。他出自神教，自然知道神教教尊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而叶迪说过，七天后就会有人来取自己的性命，莫不是眼下和冉湘的相处是老天给自己人生最后一程的礼物？

宁衷脑中一遍遍想着这些事情，手上依旧不停地在拔草。一片茄子地里的草还未拔完，冉湘已经过来了。

宁衷看见冉湘走近，问道：“忘然睡了？”

冉湘道：“睡了，换了衣服，身上的疼痛减轻一些过后，就感觉很疲惫，沉沉睡去了。”

宁衷有些担心，道：“待会儿醒了，如果看你我都不在，又该着急了。”

“我给她说过，我们就在厨房或者外边，叫她不要着急。这么大的姑娘，该学会独立了。”

宁衷笑道：“你这是将她按你的性格在培养啊，过早独立，就是北地的第二个冷美人了。”说到这儿，宁衷忽然叹气道：“多大的姑娘该独立，我确实不知道，不过这孩子太黏我，我也觉得未必是好事吧。”

冉湘道：“她如果有个伴侍或者有几个贴身丫鬟伺候，倒也没什么，偏偏你什么人都不安排。”

宁衷道：“忘然虽然没有伴侍，贴身丫鬟倒是有的，只是这次上恋卿山，教尊让冯大哥夫妇把无关人等都带走了。”

冉湘道了句“是啊”，便不再说话，也蹲下身子去和宁衷一块儿拔草。

宁衷好奇问道：“你也会农事？”

冉湘道：“小时候喜欢莳花种草，后来娘子军也偶有屯垦任务，所以会点，只是不精通。”

“术业有专攻，我这几年摸着石头过河，有时候什么都种不成，有时候又能大丰收，自己觉得有趣罢了。”

“为什么要退位，为什么又要隐居在这里呢？”冉湘问道。

宁衷道：“因为你呀。”

冉湘乍一听这话，虽然有些惊讶，但稍微一想，也不觉得意外，微微一笑，道：“而今醒来，你说话愈发口无遮拦了。”

宁衷叹了口气道：“或许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吧！”

冉湘虽然知道宁衷说的是叶迪所讲的“七日之约”，可是又总觉得叶迪如此大费周章，绝非只是为了让人杀宁衷。于是并不理会，道：“我不明白的是，你自己未曾婚配，为什么会收养忘然这么一个女儿呢？”

“教尊好像给你讲过我和忘然相遇的过程吧！其实最开始收养她，只是倾佩她的生母和养母罗氏，后来自己在这恋卿孤岛上隐居，才发现我和外边的世界真的一点联系都没了：弟弟自能将大周的事管好，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也便不用我担心。那么我在这忆琴湖外边就连一点牵挂都没了。慢慢地，也就自然地将忘然当成了唯一的寄托。”

冉湘道：“你果然一直是个矛盾的人：又说要隐居，又不甘心红尘中了无牵挂。”

宁衷苦笑一下，道：“说矛盾，我一直就是个自己不能和自己好好相处的人，有时候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收养忘然过后，这个姑娘又可爱，又黏我，我自然十分喜欢，所以渐渐地她竟成了我不能割舍的一部分了。”

说到这儿，宁衷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看着冉湘道：“郡主，你见忘然才几天，怎么感觉也十分喜欢她呢？”

冉湘微微一笑，这一笑让宁衷觉得整个世界都吹起春日的和风，且听到她讲：“这么伶俐可爱的姑娘，谁不喜欢呢？叶迪让冯侯夫妇将她送上岛的那天，我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小孩了。他的眼神十分清澈，我却似乎在哪儿见过一样。不怕你笑话，早年间和依依聊将来嫁为人妇可能的样子，我还说不管夫家有什么要求，反正我想生一个可爱的女儿。叶迪让忘然把我叫娘亲，我第一次听到，心都化了。想来而今我也二十七岁了，死过一回，反而更淡看人世，蹉跎错过，注定无法过上像普通女子一样的生活。”

宁衷道：“你本来就不是普通女子。老早的时候，‘侯爷家的冷美人’就已经名声在外了，不然也不会我还没有出征，张敬就给我母亲写信，说郡主‘实乃良配’。”

冉湘又是苦笑，道：“哪儿有什么冷美人，不过是总给自己穿着一层能保护自己的铠甲罢了。你看下午时间，忘然一醒来，发现你我都不在，拼了命似的哭着喊着到处找我们。可是刚给她擦洗伤口，那么疼，一个小姑娘愣是没有哭出来。这样的心情我是十分理解的。还没出生，哥哥因为命格不好，为了不给我带来祸端，就躲进了太名山；八岁那年，母亲也去世。爹爹一介降臣，处处仰人鼻息，家中只有我与他相依为命。而我好歹还有八年母亲陪伴照料的日子，可忘然呢？连生母是谁都不知道，养母也去世了，只能跟着冯侯夫妇和我哥哥侍姐生活。看着开阳和定宸都有父母，她心中如何能开心，所以每次格外黏你，一听说我是她娘亲后，也没有怀疑便十分依赖我。这些，如何不叫人心疼？这样联想到，她伤了定宸的事情，其实都情有可原了。”

宁衷闻此，也不禁感慨道：“是啊，我也慢慢发现了这个问题。我虽是大周圣君，忘然又有冯大哥夫妇和你哥哥嫂子照料，可毕竟是没有爹娘。她一直也很在意这个事情，容不得旁人议论。”

冉湘道：“其实时间越长，我就越能感受到，老人讲：‘三天看小，三岁看老’，人在小时候的经历是千真万确会影响长大之后的性格的。好在忘然而今只是敏感，并没有其他什么问题。”

宁衷始终悬心叶迪说七天后会有人来取自己性命的事情，于是直起身，对还蹲在地上的冉湘道：“郡主，有一件事情能否拜托你？”

冉湘也直起身，问道：“什么？”

“教尊说几天后会有人取我性命，若我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请你务必护忘然周全。教尊既然救活了你，我想便不会为难你，此事还得劳烦于你。”

冉湘道：“你自己收养的女儿，你自己就要负责，好好活着，好好照顾她。”说时，冉湘将已经摘好的几根茄子捧上，往厨房方向去了。宁衷听了她的话，嘴角微微上扬，又去旁边的地里摘了些辣椒，也回厨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