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衷听得紫琴要去寻觅传说中的天赤神鸟，知道自己再无立场阻拦。此时却听紫琴道：“伴侍先嫁，又不是嫁给主家公子，本是违背礼法之事，而今虽木已成舟，还是要给公子说一声，期望得到公子的应允。”

宁衷听了，道：“你能幸福，自然是我最愿见。自来北地之后，尤其是我自神教归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委实知道我一直在委屈你。但世事皆像有注定一般，我自己身处感情的泥淖之中，自然希望你能早日脱身，不再受到伤害。四将军对你的感情，我也是看在眼里，而今既然有机会厮守，放心去便是了。只是传说难觅，若是出发，万望保重。”

紫琴点点头，道：“那公子呢，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宁衷无奈地一笑：“我能有什么打算。叶迪布好了这个局，便是要等我入局。我看他总是提起储叶明，想来与召北之事必然有关。而今湘儿在山上，忘然也在山上，我只有躬身入局，看看他要如何了？”

紫琴不无忧心，道：“虽然算起来叶迪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我也要说，此人看上去并非善类，而且绝非易与。我不知郡主为何会答应做他的妻子，总之公子也要小心。”

宁衷笑了笑，道：“我出生在冷漠的宫廷之中，母亲幽居后宫，父皇眼里从来没有我。自小便是你照顾我的起居，陪我长大，可谓如姐如母了。只是人总是常常把习以为常，当成理所当然。所以这些年来竟然也没有太多顾及和考虑你的感受。而今前路已邈，分道扬镳再所难免，心中难免有些不舍。”

紫琴也笑了笑：“我自小父母双亡，母亲留下的只有一个伟岸的故事。举目无亲，是公子的外曾祖父养我长大。皇妃心地善良，对我如亲女儿一般，舅舅虽然为人方直，却从心底里关心和爱护我。在厉家，我仿佛就是在自己家。打小我就知道，伴侍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主家公子，所以满门心思都在公子身上。这种专注之下，我不知世界是因此敞亮了，还是因此昏暗了。总之在你身边，我一直就能觉着安心——虽然一直是我照顾你的起居。后来慢慢连自己也不知道对你的感情是份什么感情了，总之以为你是我的一切便是了。可世间的残酷就是要人看着自己信仰和依赖的一切慢慢变远，慢慢变模糊。我视你为全部，可当我发现自己在你这里可有可无之时，心内难免不平。以前在后宫，听芝妃讲过一句话：‘不是焦点便什么都不是’，其实何止是在后宫，天下哪个地方不是这样？所以后来当我发现自己竟然是张四的焦点，突然才明白，以前是自己把自己的路走得太窄了。”

紫琴的这一番心里话，听起来是宁衷失去了，可他却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人生一世，能从自己的心结中走出来的人毕竟少之又少，从这个意义上讲，紫琴终究还是幸运的人。

宁衷问道：“既是如此，那下一步打算去哪儿寻找天赤神鸟呢？”

紫琴道：“天赤神鸟，渺无踪迹，我想，既然是北地传说，就先在北方找吧 。我想先去赵国，毕竟那是我的祖籍所在，若能顺便找到祖茔，也是因祸得福了。”

宁衷点点头，这也是个办法。要不要给袤儿说，让他派人帮你找或者陪你一起找？

紫琴摇摇头，道：“传说中的东西，能不能找到，有多大人力物力倒在其次，关键看缘分吧。苍天可怜我们夫妻，自然会让我找到的。”

宁衷道：“也是这个道理，不过你一个人在外毕竟叫人担心。若是累了，该回来还是回来。袤儿伴侍早夭，也算你带大的，不会放着你的事不管的。”

紫琴面露微笑，道：“这我知道，只是没有必要而已。我一个人走走停停，再不似当初找你那般心切，自然也能看看这北地风光了。”

宁衷听了，知道紫琴的心态确实变化了，心中也是欣慰。见璀璨星河就在水中，一时心情舒畅，只是自己的路而今尚且不清晰，也着实可叹了。

两人就这样在夜色中坐着，半晌，紫琴才道：“刚刚你说，开阳这个名字是你取的？”

“是呀，我记得以前给你讲过，漫天星辰中，我最喜欢开阳星了。”

“我还记得，你说过，因为它有颗伴星叫开阳增一。”

宁衷道：“是呀。当时忘然才出生不久，是冯夫人救活了她。正好冯夫人要我给他们的儿子取个名字，我就想到，希望这孩子能和忘然永远作伴，平安长大，所以取了个开阳的名字。”

“你不是说世人总因为开阳而忽略开阳增一吗？而今冯家小哥叫开阳，那和他相伴的忘然不就成了被人忽略的开阳增一？”紫琴心中有些疑惑。

宁衷微微一笑，道：“之前在书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漫天星辰的位置和亮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我在想，世人总是因开阳而忽略开阳增一，可是也许在这个世上的另一个角落、或者说千百年前或者千百年后，也会有人眼中只有开阳增一而不见开阳吧！再者说，人的价值是存在于他所干的事之中的，而衡量于悠悠世人的褒贬之中。这就是了，纵便我家忘然一生都因世人的忽略而像开阳增一一样藉藉无名。那又如何？有开阳相伴，她自己过得开心便好。他人的评价，有时候只会成为我们前行的绊脚石而已。”

紫琴会心一笑，打趣宁衷道：“你看你，又是一篇大道理。听你这语气，是要给忘然定娃娃亲了？”

宁衷笑道：“那也无不可。我是挺喜欢开阳这孩子的，而且平日里听忘然讲，能陪着她的定宸和开阳，她也是喜欢开阳多一些。”

“那为什么不给她觅一个伴侍呢？”

“何苦？这几百年间形成的这个伴侍习俗真的很好吗？我总觉得不尽然。忘然是大周的公主，她需要怎样的玩伴由她自己选，我不想干涉太多。”

紫琴道：“公子未免有些口是心非了。前面刚说要给忘然定娃娃亲，这会儿又说连玩伴都让她自己选。到底哪句话才是真实的。”

宁衷道：“都是真实的，只是定娃娃亲也要忘然同意才行。”

紫琴叹了口气，道：“真是个‘女儿奴’！”

二人又不说话了，静谧的夜色让人心内舒畅。半晌，紫琴复又问道：“忘然有书名没有？”

宁衷道：“有的，单名‘念’。”

紫琴道：“公子还是这般纠结和矛盾啊。明明小名已经叫‘忘然’了，偏偏书名还是‘念’。那公子究竟是要忘还是要念呢？”

宁衷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耍个滑头，道：“佛云：念即是忘，忘即是念。”

紫琴也笑了笑，不再说话。夜色已深，紫琴道：“已经晚了，明天就要走了，再给公子铺一次床吧。”说毕，起身便进了房间。

宁衷依旧呆坐在忆琴湖边，暑气早已经消散殆尽，晚风一吹，满湖星光荡漾，十分好看。宁衷起身，也慢慢向两清园内走去。

进得自己的卧室，紫琴已经将床铺铺好，旧日时光仿佛重到眼前，然而彼此都知道，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宁衷长叹一口气，问紫琴道：“真的明天就要走了？”

紫琴道：“嗯，明日便出发。对了，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我在你的房间里找到了，这次出发也就带走了。”

宁衷坐到桌子边，忽然万千往事都上心头，边拿起杯子倒水，边对紫琴道：“从记事起，就是你在照顾我，那时厉家家贫，府里除了两个做饭的老妈子、两个侍卫兼任仆人，以及我的一个书童和一个侍卫外，再无其他下人，舅母又早死，府里反成了大小事都是你拿主意。厉府虽有几亩田产，然而久无人管理，全被刁民霸占，是你带着两个侍卫不断涉险，才将田产收回来，让厉家人不至于挨饿。有一次诸皇子狩猎，母妃要我去点个卯，结果太子风头出尽，其余几个皇子心中不平，将气都出在我身上，将我吊在树上作弄，是你连滚带爬去找来宁睎皇兄和宁宾皇弟，才帮我解了围。还有一回，我在外边迷了路，你苦苦找寻我三天，滴水未进，最后终于找到了我，可你却倒下了。而我呢，虽知你事事为我好，可是在宫里受了气，总是时常发到你身上，你却从没有抱怨。而今想来，这些往事，真叫人不胜唏嘘。”

紫琴温柔地一笑：“公子怎么还在念这些旧经？人若只是向后看，如何能向前走。当年经营厉府、照顾公子，不过我的本分，而今蒙公子同意，我也找到了新的方向，公子也不要沉溺于过往才好。”

宁衷不说话，只坐在那里，紫琴却突然在他面前跪下了。宁衷心内一惊，忙去扶她，却听紫琴道：“公子，主仆一场，而今是我要离你而去。厉家对我有再生之恩，而今厉家也只有你和武君还在了。所以，请公子受紫琴一拜。”说完，紫琴伏地磕了一个头。

宁衷知道此时是阻拦不了她的，索性由她去了。此时，又听紫琴道：“主仆二十余年，而今缘分已到尽头，是紫琴未能做到侍奉公子终身的誓言，请公子再受紫琴一拜。”说完，紫琴又是一拜。

紫琴接着道：“伴侍为妾，自古皆然，可紫琴曾经幻想成为嫡妻，以致做出许多傻事，让公子为难了。而今紫琴已许张应，再不能弥补前愆，惟愿公子亦能得到幸福。”说时，又是一拜。

紫琴三拜之后，宁衷忙去扶起她，并道：“我知你去心极坚，也不必今晚说了一晚上都是这些话。你是我亲封的宁安公主，不管今后在哪儿，公孙宁衷都会以对待亲姐姐的态度对待你。”

紫琴听了，心中一点怅然、一点欣慰，却听宁衷又道：“既是明日就要分别，不如来个拥抱，毕竟相伴二十余年了。”

紫琴淡淡一笑，并不理宁衷这逾礼的要求，行了个万安礼，默默退出了房间。宁衷不禁莞尔，也不洗漱，连日奔波的疲惫一下子袭来，倒在床上便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