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园艺山，或者说叫做恋卿山上，除宁衷外的人已经全部撤走了。也是在这一天，召河的水，有一支流到了园艺山下，在冉湘常常看落日的洄水汀，与白草河汇流了；龙骑卫和厢军守着大水边界，随着水淹面积变宽，他们便往一路往外撤。

而在恋卿山上，宁衷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人既然已经撤走，那么一应生活就全得自己来费心了，宁衷想到，虽说打小自己便不受父皇重视，母家又没钱没势，日子过得清苦了些，可是虽然清苦，好歹也是皇子之身，这种“苦”和平常人所说的“苦”自有不同。宁衷心想，自己而今放下了权位，在这恋卿山上退隐，便是要开启新的生活，尝试不一样的人生了。

自己生火做午饭，宁衷开始庆幸在这之前曾为了寻找紫琴在北地漂泊了大半年，这大半年间所见所闻，真是令自己耳目一新。生火做饭这些事情便是在这之间学会的。宁衷开始规划在恋卿山上过一个真正农人的生活，而这其中需要会的事情，自己在北地流浪期间多多少少学过一些，再让人给自己找一些农书、加上自己的悟性，应该足够了。

午饭后，宁衷走出两清园，见外边阳光明媚。众人撤离之后，虽说恋卿山还不算满地狼藉，但马的粪便、人的脚印，足以见得此地曾经的熙熙攘攘。宁衷心内忽然生出了一丝丝孤寂，然而世事终究两难全，选择了清静，自然会有冷清。

宁衷不再想这些事情，返回两清园内，下午首先清理整理厨房，他需要弄清楚自己还有多少粮食，还需要多少粮食。宁衷心内明白，最难办的是菜，一个人虽然消耗不了不少，可却一件也少不了。宁衷立刻明白自己种菜的重要性了。

将厨房收拾完毕，宁衷便拎着食盒、内装普通人家的祭品，带了香蜡纸钱，带着一瓶酒，去给冉湘、紫琴、张应上坟去了。

两清园出来向东北方向走半炷香的时间，便能到达冉湘等三人的墓。五月的北地更像南方的孟春，天不热，甚是有部分花才开。眼下恋卿山上的草长势正好，三人坟上，今春刚生出的小草，宁衷已经拔过几回了。此时再来看，又长起来了，一种野草的花，淡黄色，开得正艳，宁衷不忍再拔。他看了一眼春天植下的松、柏，长势也还可以。宁衷心中不禁感慨，召北一带由于气候原因，虽然草场茂盛，高大的树木生长却不甚容易。他不知道这些松树、柏树能否长到在南方那么大。不过他并不甘心，他还要在恋卿山上种植其余树木、花草。管他什么“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不试过怎能知道？

宁衷取出食盒内的祭品，将酒倒满，一边烧纸，口中念叨：“湘儿、紫琴、四将军，有几日不曾到你们坟前化纸了。我素性慵懒，而今在这山上，只有你们陪我，所以放心，再懒也会常来看你们的。”

宁衷手中拈香，拜了几拜，道：“说起祭拜，‘呜呼尚飨’那一套，我虽也学过，但在你墓前，却如何也说不出来。所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毕竟都是至亲之人，何用据于俗礼。”说时，宁衷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

不多久，宁衷祭奠完毕，靠在冉湘的墓碑之上，看看眼前紫琴和张应合葬的坟，再看看远处澄碧如洗的天空，一面饮酒，一面与故人说说话，任夕阳洒在脸上，内心似乎感觉到了一种难得的宁静。

宁衷饮一口酒，转过身，抚着冉湘的墓碑，眼中满是柔情，语气极为轻缓，道：“湘儿，终于可以和你厮守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是这样的光景。说不得是苦涩还是甜蜜了。自从到了北地，我心中便想着要娶你，可惜终究不曾真正实现这个梦想。人生一世，要经历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宁衷顿了顿，接着道：“湘儿，之前很多话埋在我心里，其实很想对你说，可始终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何尝不明白你心中也积压着巨大的苦痛？世人都在说爱，却活生生成了互相折磨。”

宁衷想起往事，心中有些悲戚，继续道：“湘儿，‘储叶明’这三个字一直是我的禁忌话题，我知道，凡是涉及他的事，我的所作所为几乎会为世人所诟病，到最后我也没有向世人承认这其中有我的错。现在想来，自己好像一个小孩，太想得到，最后用力过猛，反而失去了。而今一切都成过眼云烟，我会想，若是当日自己想明白些，不去用这种方式伤害你的心，是否你就会接受我，我也不会这样一错再错？我没有向世人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我将你为储叶明建的衣冠冢留在了恋卿山上，算是与他的一种和解吧。或许我没有资格去讲和解，可是我仍然坚持，为了得到你，再大的错我也愿意犯。

宁衷停了会儿，道：“其实我本打算杀光世间所有召北人，因为是他们让我彻底不再可能得到你，可是被袤儿阻止了。我也想明白了，我虽不在意万民咒骂，可是我不想你受此牵连。史书之中自可以记载我是昏君暴君，可是我不允许世人对你有任何非议。你是我在世间最大的牵绊。”

宁衷收敛情绪，道：“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了。湘儿，你下葬之前，我曾命画师画了一幅你的画，想着留作纪念。后来建两清园，虽是在抚民驿所在之地重建，但我却命人将抚民驿里边所有的东西都腾挪出来留下了。我觉得你死在抚民驿，所以我要把抚民驿连根拔起，可是你也住过抚民驿，所以抚民驿里边所有的东西，我觉得都与你有关，便一件不落，全部留下了。那日清理东西，发现了一套金色嫁衣，十分好看，只可惜不知道那是哪儿来的，会不会是湘儿你也曾幻想过自己出嫁的样子，为自己缝制的呢？我可是听紫琴说过，你的女工本是一绝，只是平日里从不显露罢了。”

宁衷再饮一口酒，望向两清园的方向，道：“其实最开始我本来是想着就在这里搭一间茅屋，日日守着你的坟便好了。但可能我本就是个吃不得苦的人，所以终究不愿意在那样一个难民营似的的房子里过吧。然而从内心讲，若是有你，住难民营又何妨呢？我有时候会觉得，我们之所以没能走到一起，就是因为没有一起受过苦难，若是真能有一段共同经历的难民生活，或许你我之间的某种冰冷、冷漠便可以不复存在了吧。”

宁衷复又靠着墓碑坐下，继续絮叨：“接着说那套金色的嫁衣。好可惜，没有机会看你穿了，不过我已经命画师照着你的画像和那件嫁衣的样子，画了一幅想象中你穿那件嫁衣的画像。金色的凤冠霞帔，一切是多么美好。”

宁衷饮下一口酒，抬起袖子擦干净嘴角，道：“那套金色嫁衣我已经收好了，将来我们的忘然出嫁时，我要忘然就穿它，我会告诉忘然，那是她母亲为她准备的。对了，这么久了，我好像一直忘了给你说忘然的事情了。我流浪到西崇，遇见罗氏妇人，她将忘然托付给了我，其实连她也不知道忘然的生母叫什么，是哪儿的人。这个命苦的小孩一出生，生母便没了，养母罗氏喂养了她一段时间，也不幸去世了。直到遇到了我，我本以为你我能一起给她完整的父爱母爱，可惜你终究是没有见到她便去了。越是这样，我便越发要收养她，让她好好成长。离开西崇之时，我已经将她托付给了一户好心的店家，现下也已经叫张度、张庆两兄弟专门去迎接忘然回来。而且我还要将冯姓店家一家人，特别是他们那个被我取名叫‘开阳’的儿子，一起请入皇宫。将来开阳便可以和忘然在一处长大了。冯氏夫妇对她的大恩，我也要她一直记得。”

宁衷讲到这儿，脸上漏出了笑容，饮一口酒继续道：“湘儿，你一定也想见见咱们的这个女儿吧？我已经交代了，接到忘然以后先抱来给我俩看看。不过这恋卿山上环境确实不好，兰川又太远，所以我决定将忘然安置在召南。由冯大哥夫妇和你哥哥嫂子照顾。这样，他和开阳、以及你哥哥那个叫定宸的二儿子作伴。你我想见她了，我传信叫人把她带过来就行了。我一直是羡慕你的，你一出生便受到了全家人的呵护，而我，从小就只有母亲疼爱，所以，我也立下决心，虽然不能时常陪伴，我也不会让忘然受到一点点委屈。”讲到这儿，宁衷又是一笑，道：“西崇人将有我这种想法的人叫做‘女儿奴’，看样子我这辈子只有当女儿奴的命了。等忘然大一些，我再决定是让她一直呆在召南、搬去兰川，还是到恋卿山来由我亲自照顾。”

宁衷转过头来，对着紫琴张应的坟道：“紫琴，世事总难逃一个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初我的心全在湘儿身上，全然忽视了你对我的付出，直到后来发生了种种，让我们都回不去了。得知你和张四将军在一起了，我心内突然十分欣慰。现在回想，张四将军对你有心，其实你我早都知道，可惜你把一颗心都给了我，四将军便再难进你的心，你也没有逃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困境。不过现在好了，我和湘儿能厮守，你也和四将军在一起，总算都圆满了。”说时，宁衷又转过头来对着冉湘的坟道：“湘儿，他们可比我们幸运，至少生时曾相依。”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暮色越来越重，西南天空一轮凸月慢慢亮了起来，宁衷不禁想起《诗艺》章句：

此月卿记否，曾照小楼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