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孙黎大军抵达召北，国相见到宁衷之时，只见这位曾经的圣君满眼憔悴，神魂失落，守着冉湘等三人遗体，神情如槁木死灰。跟着孙黎一同前来的冉淮，见到妹妹已死，犹如天崩地裂，伤恸更甚于宁衷，直伏在妹妹身上，哭得昏死过去。宁衷不忍，命人带了冉淮下去。

此情此景，于宁衷自己而言，心内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一切会演变到而今这个局面。他此时才真正正视自己的心，原来自己两次出走，其实只是想换得冉湘的注意，自己有意无意所求的都是得到冉湘的关心，自己最想要的还是躺在眼前的这位冷美人。他不禁想，如果自己不那么任性，要退位远走，夹山兵变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虎贲军是不是就不会撤离召北，冉湘是不是也就不会死？为什么这么大一个帝国，拥有当世最强战力的军队，却连一个自己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可是一切发展至今，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从始至终，冉湘有什么错？为什么最终罹难的是她？宁衷在内心一次又一次地发问，纵使眼泪流尽，心肝伤透，也得不出一点点结果。

而国相孙黎看到眼前这位自己曾竭力辅佐的圣君，憔悴的样子难免让人心疼。本来宁衷能回来，孙黎是十分高兴的。虽说宁袤比宁衷更有治国之才，然而毕竟宁衷才是自己的同门师弟，宁衷才是神教弟子认定的大周国君。况且宁袤遇事果决，难免有刚愎自用之嫌了。如若宁衷能重新即位，带领墨羽义师统一天下，这才不枉神教众人的一番苦心。

孙黎对宁衷行过礼，安慰宁衷道：“圣君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圣君保重龙体。”

宁衷回过头，冬日早上的阳光射到他的脸上，将疲惫绝望一点不漏地显现了出来。

宁衷见是孙黎，并不说话，依旧回过头来，看着冉湘。张敬这几日也因儿子的死留下过许多泪水，然而毕竟是见过生死的老人，整理好情绪，也在一旁安慰宁衷道：“圣君，贼人作乱，郡主、督军使与我儿不幸罹难，还望圣君振作，才能使逝者安心。”

宁衷渐渐从这种满溢的伤痛的情绪中回过神来，躺在地上的佳人已逝，纵然再不相信，这也已经是既成的事实。宁衷不断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和冷静，他不能就这样消沉，他要振作！

孙黎看到宁衷刻意在整理自己的情绪，对他道：“圣君，郡主虽然薨逝，幸而张老将军及时回援，乱民贼兵并未亵渎郡主与督军使，除张应将军受了一些外伤外，郡主与督军使都是饮下毒酒走完最后一程的。”

张敬听了这话，却又生怕宁衷迁怒自己来迟了，于是道：“圣君，乱民和贼兵将储贼之死迁怒于郡主，扬言要将让郡主受千夫之辱。十数万人来势汹汹，幸得龙骑卫死战，撑住了一天多，末将本是北上夹山平乱，听闻召北有变，马不停蹄赶来，然而终究来迟一步，郡主和督军使已经去了。据幸存的龙骑尉将士说，我儿为全郡主和督军使名节，提前兑好鸩酒，请郡主和督军使服下，以残废之躯立于门口死战，终究寡不敌众。贼人破门而入，见郡主和督军使已死，正要商议如何处置之时，末将赶到，杀退贼军，保下了郡主和督军使遗体。”

宁衷听了张敬的一席话，虽知其言未必有假，但此时此刻，张敬所想的毕竟是将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而且还在为自己已死的儿子邀功，一想到这位老将也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之一，一时不免心内凉薄，于是问道：“老将军，你带了多少人？”

张敬冷不丁被问，稍作迟疑，道：“末将带了第十二军重明军两万人，此刻已经在召北外围设卡堵截。”

宁衷又问孙黎道：“国相，你带了多少人？”

孙黎道：“臣所部为第五军朱雀一部、第七军黄龙一部，以及第十一军白泽虎贲，共计三万人。”

宁衷道：“劳烦国相、张老将军命五万大军将召北外围围住，同时晓谕各县，百姓尽管在家中安居，若有擅离召北者，立斩不赦。”

召北民乱和厢军叛变，害死了冉湘、紫琴，宁衷会追查与报复自然都在众人意料之中，但究竟如何处置，谁也拿不准，所以张敬才会在一达到召北，首先便将召北对外的主要道路都封了。眼下宁衷既然有调拨，孙黎、张敬自然遵旨照办就是了。

宁衷又道：“劳烦张老将军再分派部分人员，清点抚民驿阵亡将士，登记造册，整理遗骸，运回夹山。”

张敬行礼接旨，宁衷复又对孙黎道：“国相，《国礼》是你在带人编制，朕想将郡主按皇后礼安葬，将紫琴按公主礼安葬，张应按郡王礼葬，你先为他们准备相关器物用具吧，尤其是加紧赶制三副棺椁。”

两人领命，正准备去，宁衷忽然唤道：“国相。”

孙黎停下脚步，行礼道：“臣在。”

“民乱之时，申敬佑的虎贲军是不是本该在召北？”

孙黎听到宁衷问，知道大事不妙，宁衷素来最好颜面，此时自己心爱之人居然因民乱而死，如何能善罢甘休？申叔甲将虎贲军带离召北，致使乱民有机可趁，如此大罪，如何能善终。想到此，孙黎只能在心内哀叹大事休矣。于是道：“禀圣君，夹山兵变，申叔甲带着虎贲军去平叛了。”

宁衷依旧面无表情，道：“那就劳烦国相将他叫来，朕有些事情要问。”

孙黎无奈，道：“臣遵旨。”

张敬退下之后，自去按宁衷吩咐分拨人员，孙黎则首先奔到虎贲军营，去见申叔甲。

那申叔甲初始时听说召北发生民乱，心下就有些着急，好在后来又传出消息说张敬及时前去救援了；再后来又说冉湘和紫琴都死于民乱，申叔甲直呼大事不妙。待到他跟着孙黎奔赴召北，快到园艺山之时，又有人报宁衷已经回来了，申叔甲自然知道宁衷心中最在意冉湘，心内寻思自己一时置气，带着虎贲离开了召北，才致有此惨祸。但自己好歹是虎贲副帅，虽非教尊亲传弟子，在墨羽义师中的地位却也是举足轻重。申叔甲自负整个阵部三千人，除了阵部将军、军师、副将、三个旅帅，没有人比自己高了。就算宁衷在气头上，要想处分自己，孙黎等人也会从旁劝阻。到时候领一些责罚便是，大不了宁衷拿此说事，要彻底绝了自己当一军军帅的念头，那也只好认命罢！

孙黎早在夹山见到申叔甲之时，就曾责备他为何擅离职守，但因夹山情况尚未完全稳定，少不得留下虎贲从旁协助。后来听说召北乱了，孙黎明白申叔甲的仕途必受影响，再到后来听说冉湘死了、宁衷回来了，孙黎便不再教训申叔甲了，因为他知道，一切已经晚了。

申叔甲此刻还在营帐内焦急地等待着孙黎的消息，他自己也在反思最近这段时间的一切。

在太名山中，自己还是阵部一旅虎贲营都统，便已经是少年成名，心怀抱负。阵部能走出太名山，自己是最为高兴的。然而，从墨羽义师扩编开始，自己便深深感觉到了“成也虎贲，败也虎贲”。虎贲是阵部三个旅中的第一旅下属的第一营，是真正序列第一，承担着整个阵部的纠察保卫任务。每次阵部补充人马，也是虎贲先选，所以虎贲营的战力一直在阵部首屈一指。然而，由于特殊的任务性质，以及虎贲特殊的作战的方式，使得虎贲与阵部其余诸旅营有明显的差别。阵部虽然在墨羽义师地位颇高，但是阵部的将官想要提升到其余军旅任职却是相当困难，宁衷也是以此理由，没有让自己接任勾陈军军帅。而且，本来护卫阵部将军和军师是虎贲的职责，可是墨羽义师扩编后，天子有自己的亲随卫队龙骑卫。虎贲由于自身战法、使用的武器均与其余旅营有差别，所以虎贲虽然也有扩编，独立成为一军，最终也不过五千人。而龙骑卫扩编之后是一千人，所以虎贲任务变成了协助龙骑卫保卫圣君。再后来自己不光没能接任虎贲军军帅，还被圣君指派前往召北保护冉湘。这一路以来，自己积攒的怨气，在这一刻终于达到最大了。所以听说夹山有变，自己才会不顾冉湘的命令，要带兵前往夹山。

当自己还不知道夹山具体情况时，作为冉湘的长兄，自己在墨羽义师的故交冉淮赶到了夹山，见自己也在，就曾与自己翻过脸，质问自己身为一军副帅，为何丢下军帅，带走军队？墨羽义师历来最讲忠诚，然而这几年间自己因为没有当上官，就一直心怀不满，以致于不顾长官，一意孤行。冉淮数落自己，虽然有自己陷其妹于险境的原因，但指出的自己的问题，何尝不是真有其事？从自己任阵部虎贲营都统开始，自己已经习惯了虎贲诸事，皆由自己掌舵的日子。然而虎贲扩充成军，宁衷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将这支部队交给冉湘，保护冉湘。这才有最开始一直空悬军帅位置，后来又命冉湘执掌的事。可是自己居然没有理解到这层意思。虎贲保护好冉湘，就是保护好大周圣君最看重的人，自己虽然只是虎贲副帅，但军帅一介女流，为人又很谦和，自己与军帅已经并无差别，可自己竟然就为了一个虚名，不管不顾，造成而今困局。

申叔甲想到这儿，难免心中已经有了一丝悔恨的意思。正在此时，孙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