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掌柜的看到宁衷着急神情，知道必有缘故，忙引宁衷到后堂去了。到了后堂，掌柜的叩门，他老娘走了出来，见宁衷已经打包好行李，于是问道：“贵客要去哪儿？”

宁衷道：“老夫人，家中变故，我需得速回周国一趟，只怕山高路远，带着忘然不便，这才过来看一眼她。”

老夫人一听，知道宁衷心急，道：“那无妨，姐儿正在吃奶，我去抱来，贵客快进屋，姐儿可不能到外边来吹冷风。”

宁衷和掌柜的跟着老夫人进了屋，在外屋站定，老夫人又进了内屋去抱忘然。趁此时机，宁衷在桌子上打开自己的行李，里边除了一两件衣服和一些通关文书外，还有三十四片金叶子和一包碎银子。宁衷抓过一把金叶子，并那包碎银子自己留下了，将其余的金叶子全部放在了桌子上，对掌柜的说道：“掌柜大哥，你们对我父女大恩，在下永世不忘。只是而家中有事，必须尽速回去，忘然还得劳烦嫂夫人和老夫人照看，宁衷身上只有这些金叶子，还望掌柜大哥莫要嫌弃，等我家中之事处理完毕，再回来答谢大哥。”

掌柜的哪儿见过这么多金叶子，一时不敢轻易收下。宁衷坚持要给，掌柜的便心怀忐忑答应收下来。正在此时，老夫人抱着忘然出来了。她将忘然递到宁衷手中，宁衷心中接过，看到忘然已经比刚遇到罗氏之时胖了很多，此时吃饱了，见到宁衷，睁着一双大眼睛在笑。宁衷的心仿佛在一瞬间化掉，焦急之情也有所缓解。

老夫人对宁衷道：“贵客请到内室门边，我家儿媳妇有话想对贵客说。”

宁衷心中未曾多想，抱着忘然移步向前，到了内室门边。此时老夫人进了房间，将自家孙儿也抱了出来。但听门内掌柜的夫人道：“贵客有事，本不该多耽误，但贵客要去周国，路途甚远，不知几时回归。想到贵客多次赏赐当家的银钱，实在感谢。我当家的没读过什么书，还望贵客临别给我家小哥儿取个名字，也好和姐儿一并长大，能时时牢记贵客恩德。”

掌柜一听，心内才在懊悔，自己见钱眼开，竟然忘了夫人交代的这事，于是也道：“对对！瞧我怎么忘了这事。”说着，从自己母亲手中接过儿子，向宁衷靠近了些。

两个小孩一转头，相互瞥见，脸上都笑了起来，身体扭动，嘴中咿呀，好不开心。

宁衷听到夫妻二人的话，心内迟疑。老夫人看见桌上的金叶子，已猜到七八分，心内自然十分欢喜，也附和道：“他小两口说得在理。贵客是我们一家的贵人，你一到，儿媳妇就生下了哥儿，您也是哥儿第一个见到的外人，这哪儿是外人，分明就是亲伯伯、亲叔叔了！”

宁衷听闻，知道推辞不过，又见他与忘然日日相伴，可做少时玩伴，于是问道：“敢问小哥字辈？”

掌柜的道：“开字辈。”

稍微思忖，道：“掌柜大哥尊姓为冯，小哥儿就叫开阳吧。小哥生于冬日，正是天寒地冻，一个‘阳’字，便是要有春回大地的温暖。再者，开阳是武曲星，位列北斗七星中的第六颗，开阳有一颗辅星常伴左右，名为增一，小哥儿若叫这个名字，正好应了他一生有人相伴，也算是给忘然求了个平安，是在下的一点私心了。”

老夫人一听这名字有这么大来头，心内欢喜，呼道：“好名字，贵客是读书人，取的名字竟有这么大一篇文章。”于是又问掌故的和掌柜的夫人：“你们觉得怎么样？”

掌柜的也跟着应和道：“好！‘开阳’，‘冯开阳’，这名字真好，哥儿以后就叫冯开阳了。”

掌柜的夫人在屋内却有迟疑，道：“名字虽好，却是天上星斗，只怕我等草民的儿子压不住这样大的名字。”

宁衷道：“不瞒几位，在下家中本有些权势，既然为贵公子取了名字，便是也要照看他一生。将来出将入相，自然可图，还望夫人不要担心。我本想认他做义子，只是眼下急着回去，无法成此美事，等我归来，定会将我之身份，一切始末，尽皆告知几位。”

掌柜的夫人听到这话，也不好再说什么，何况取名字本就是自己的要求，哪儿有回绝的道理，于是道：“那就全凭贵客赐名了。奴在此替儿子谢过贵客。”掌柜的和老夫人自然也是千恩万谢。

宁衷不敢再耽搁，将忘然交还给老夫人，道了告辞，便径直冲下了楼。

刚跨到一楼楼梯，那道人此时犹在，他见宁衷已经下楼，喊道：“公子务必快些，或许还能赶上救援。”

宁衷狠狠地撂下一句话：“若敢欺我，必灭尔九族！”

道人笑道：“你我还有相见之日，是非因果，自要论定。”

宁衷出了酒楼，幸得进小镇之时自己有一匹马，平日拴在客栈的马圈中，店小二已经上好马鞍一应物品，宁衷翻身上马，朝召北飞奔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宁衷骑马，顶风冒雪，昼夜不息。凡有驿站之处，皆是重金更换马匹。虽然雪地难行，宁衷只不过五天多一点，于腊月二十五夜里便达到了召北。

此时的召北和宁衷印象里的召北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自己前一次来召北，便引发了醉风楼事件，在那之后，自己便再未来过召北了。当初自己看到的召北是一片繁荣富庶的景象，可而今看到的召北，确实一片萧瑟。路边时有冻馁而死的人，许多人家的屋舍已经破败，被大雪压塌。宁衷心中虽生出一丝丝怜悯之情，但却无心他顾，他心中只有冉湘，他要找到冉湘！

进入召北不久，宁衷就看到了重明军的军旗，他知道张应就在召北，必是其父亲张敬前来。宁衷找到卫戍外围的将领，这些不少是自己的老部下了，自然认得自己。得知冉湘在园艺山上的抚民驿中，忙命人引着自己向抚民驿而来。

沿路过来，宁衷见召北乱成一团，百姓四下逃窜，官兵虽然围了外围，但召北郡内仍然十分混乱。宁衷一问，才知重明军也是日暮时分才赶到的。据说到的时候乱民围了抚民驿，正欲行凶，而郡主和张四将军都在其中。至于最终得救没有尚且不知。

宁衷心急如焚，顾不上几天几夜的奔波，快马催鞭，向抚民驿而来。

宁衷赶到抚民驿之时，已经是亥初时分，未及禀报，宁衷便已经冲进了抚民驿大厅。宁衷跨进大厅，如何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那大厅正中停着三张门板，上面三具尸体，两具都被白布盖住，另外一具只掩盖了半身，油灯昏暗，宁衷看不清那躺着的是何人，只见张敬在伏在尸首旁嚎啕大哭。

宁衷呆在门口，如何能相信自己眼中所见？登时如五雷轰顶，嘴中嗫嚅道：“不是湘儿！不是湘儿！”

待到近前，张敬见是宁衷，颤颤巍巍行礼，宁衷如何有功夫理他，只见张敬面前的尸体，乃是张应，心内希望的曙光几乎破灭。他到了一具尸体旁，颤抖着手轻轻揭开盖在脸上的白布，宁衷嘴中依旧嗫嚅着：“不是湘儿！不是湘儿！”白布掀开，油灯下紫琴的脸映入宁衷的眼中。宁衷第一反应不是冉湘，本来心内的光又燃了起来，但见是紫琴，如何相信自己的眼睛？紫琴出走至今，自己音信全无，如何就到了召北？如何而今也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宁衷还在震惊和伤痛中无法自拔，见旁边还有一具尸首，缓缓伸过颤抖的手，慢慢揭开那具尸体脸上的白布。然而宁衷的世界，就此彻底崩塌了——眼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冉湘郡主。宁衷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连日来奔波的疲惫彻底占据全身，血气上涌，喷出一口鲜血，在两具尸体的盖尸布上洒上朵朵红梅，随即不支倒地，昏死过去。

张敬见状，十分着急，忙命人安顿圣君，速传军医前来诊治。

重明军多是宁衷旧部，见到宁衷回来，本来十分高兴，然而宁衷吐血昏死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军震惊。张敬虽经历丧子之痛，可圣君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能担待，只能强打精神，主持召北大局。

张敬之所以在召北，乃是之前召南告急，他带了两万军队驰援。他去了之后和驻扎召南的第九军螣蛇军帅孟菽举、第十军勾陈军副帅钱计川合兵一处，很快打击了大佥叛军的攻势，而后听说夹山有变，无奈又把两万军队带了回去，即将到达召北之时，便听说召北有变，只得先将大军开进召北，阴差阳错，平了叛乱。

第二日上午时分，宁衷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渐渐也从之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仍旧在床上躺着，任眼泪一颗一颗从眼角滑落在枕上。

抚民驿的女眷皆死于乱民屠刀之下，张敬安排了几个信得过的亲兵来伺候宁衷起居。宁衷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不曾洗漱，也没有吃东西，甚至连衣服也不曾多加一件，径直来到大厅。此时他的心情较之前平静了许多。张敬知道自己的儿子和郡主、圣君伴侍一起遇难，一应后事自然只有等圣君发话，也不擅自决定，故依旧停灵在大厅之中。

此时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夹山兵变虽然一度引起很大的骚乱，但真正参与其中的，只是宁衷旧部两个旅约三千人。驻扎庾绝的第三军青龙军军帅蒙杜外齐、第五军朱雀军军帅图吉亚楠，驻扎兰川的第七军黄龙军军帅冉淮、以及召北的第十一军白泽虎贲军副帅申叔甲各自带领部队，总计约四万人赶赴夹山后，解除了闹事之人的武装，收押挑事的人，夹山各方情绪基本安抚下来。国相孙黎也在第一时间赶到夹山，稳定了夹山局势。

此时召北有变的消息也已经传到夹山，国相孙黎知道兹事体大，夹山又已基本安定，便命第三军青龙军军帅蒙杜外齐仍驻守夹山，自己带着三万人再赴召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