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衷在双峰镇见到了宁睎，多年阔别，而今再见，分外亲热，这个年也有地方过了。然而身在召北的冉湘、张应和紫琴，这个年却有些难熬。

腊月二十，申叔甲将虎贲军从召北带往夹山之时，召北的百姓也躁动了起来——大周两年的连续征战，以及之前召北作为大佥对抗庾绝的前线，北地第一富庶之郡，府库存粮消耗殆尽，冬天的萧瑟席卷大地之时，召北的百姓也陷入了饥饿之中。几个因素一叠加，前脚虎贲军撤走，后脚饥饿的百姓就开始哄抢粮店。冉湘此时手下唯有一千娘子军和五百多厢军，娘子军本就非作战的部队，厢军又多是召北本地人，利益纠葛极深，所以冉湘只能镇日里都带着张应奔波在固康城内，勉强支应。

新年将近，召北虽然不曾真正爆发大规模骚乱，但总让人觉得还酝酿着一场不寻常的风暴。

冉湘接连几日不曾回园艺山了，这日城内情况还算安稳，便和张应一行人回了抚民驿，想着稍事休整，固康城若再有变，还要再去。

至于张应，则巴不得能回召北，从成武二十八年第一次见过紫琴之后，他便暗生情愫；成武二十九年底和紫琴一起去庾绝寻找宁衷，虽然看着紫琴忧心的模样，自己也很难受，但那一年多确实是他自己最幸福的时光。只是自己深知彼此身份悬殊，她是宁衷的伴侍，此生姻缘老早便已经被安排好了，自己和她并不会有什么结果，可就是无法淡然处之。而今紫琴出走之后回归，他心中，慢慢燃起了希望的火苗，那么微弱，却那么耀眼。

张应回到园艺山上的抚民驿，简单洗漱，换过一身衣服，便来寻找紫琴了。

来到紫琴房间外，张应轻声叩门，唤道：“紫琴姑娘。”

屋内紫琴闻声，道：“是四将军？你回来了？”

张应在门外道：“是啊，这几天固康城里比较太平，郡主说先回来一趟，过几天要真有事，说不定这个年得在城里过了。”

此时紫琴已经过来打开了门，对张应道：“将军快进来坐吧，外边冷得紧。”

张应有些迟疑，忸怩道：“这……恐怕不好吧，这是你的闺房啊。”

紫琴一听，笑道：“什么闺房？将军可是糊涂了？这是外厅，里间才是我的卧室。卧室自然不能让你进，这客厅如何不可？”

张应“哦”了一声，跨过门槛，门外的寒风呼呼，屋内暖炉一烧，竟觉察不出是冬天。张应不禁道：“好暖和。紫琴姑娘莫要笑我，母亲走得早，我自小就和爹爹在外，在军中和一群大老爷们在一起，哪里知道这个？何况郡主是从不准男子进自己房间的。”

“那是自然，郡主的房间里有一套‘四季如春彩釉花瓶’，一年到头都有桃花开，香味轻盈，沁人心脾，若是让你们这些男子常常靠近，早将房间熏臭了。何况……”紫琴正想说当日宁衷进入冉湘房间，引起误会一事，忽然想到何苦再提这些旧事，于是苦笑一笑，不再说话。

当年的事情早闹得沸沸扬扬，张应如何不知，立刻便明白紫琴想到什么，心内想着要换个话题，于是道：“前些日子看你总是闷闷不乐，不知现在好些了没？”

紫琴微微一笑，道：“哪儿有什么闷闷不乐，人这一辈子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不过是有时候总是回忆起往事，难免生出些前尘如梦的感觉。然而回到生活，哪儿有那么多精力去悲春伤秋。有时吃不下，便强迫自己也要吃下半碗，睡不着，想着法子也要睡着一会儿，日子便能过下去了。”紫琴说到这儿，忽觉得自己多话了，不无尴尬道：“嗨，我给四将军说这些作甚？快请坐，饮杯热茶。”

说时，紫琴去为张应倒水，去取杯子时，袖子中掉出一个碧绿色小瓶子来。

张应好奇，边伸手去取瓶子，边道：“这是什么？”

紫琴急忙一把将瓶子夺过来，道：“没……没什么……”

张应见紫琴慌张的样子，知道事情并不简单，道：“既是没什么，那就给我看看。”说时，也要去夺。

那紫琴登时发了怒，吼道：“我说了没什么！”才一吼，竟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张应平生征战沙场，自己虽有两个妹妹，一个性格似男儿，一个自小古灵精怪，如何见过紫琴这样子，一时手足无措，只得道：“我错了！好紫琴，你别哭了。我……你要我怎样？”

紫琴哭了许久，也渐渐没了泪，张应在一旁，急了半天，见有好转，却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办，于是道：“不哭了就好，那……那我回了……”说完盯着紫琴看了好一会儿，见紫琴并无反应，便径直奔出了门。

张应回到房中，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也不去找饭吃，倒头便睡，却是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忽想到刚刚紫琴哭得这般伤心，自己虽不知原因，好歹该安慰一番，哪知自己就这般逃跑了，实在应该扇自己两个耳光。张应又想到从紫琴袖子里掉出来的那瓶的东西，看她紧张模样，应该关系重大。张应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只怕她做出什么傻事。他床上躺了好一会儿，实在无法入眠，于是起身，去院中散步。

张应虽说是信步乱走，可也不知是这院子太小，还是自己的心太小，走着走着，竟走到了紫琴的住处。

此时虽已黑定，紫琴的房里却还亮着灯，张应走到门外，却也不做声，正不知该往哪儿走时，忽听得房间内茶杯摔地的声音。张应心系紫琴安危，唤了两声“紫琴”，因无应答，也顾不得许多，径直冲了进去。

待进了房间，张应只见一只茶杯已经在地上摔得粉碎，紫琴就立在桌子旁边。桌子上放着另一只茶杯，紫琴正在将刚刚从袖子里掉出的那个碧绿色的小瓶子里的东西往茶杯里倒。张应见紫琴面色铁青，手抖得厉害，呼吸也不均匀，知道必有内情。然而紫琴此刻却似全没有发现张应已经进来了一样，自顾自端起茶杯，就要去饮。

张应一个箭步上前，劈手抢过紫琴的茶杯，一眼瞟过去，那茶杯之中的水已经成了血红色，而再看一眼桌子上，尚还洒落着碧绿色瓶子里的粉末，却是紫色。

张应心惊，想到早年间军中曾有一个赵国人，举族信奉北地邪教赤火教，教徒“修仙”需要服用一种辅助“灵药”，名唤梦业散，其特征与紫琴正要饮下这东西并无二致。可那梦业散本身就是一种毒药，只是不管人如何身体如何疲乏，心如何抑郁，只要饮下一点，立马恢复精力，飘飘欲仙，赵国就曾有一支军队尝试用这个来提升战力。可是这梦业散一旦食用，必会上瘾，虽然可以解一时之困，可是对身体的伤害是很大的。张应见到此刻的紫琴满头大汗，神情恍惚，知道必然是药瘾犯了。

“给我！给我！”紫琴声音虽低，但此刻面目狰狞，极度痛苦，试图抢夺张应手上的杯子。

张应心如刀绞，一把将茶杯在地上摔得粉碎，那紫琴见状，跪在地上，去收拾那茶杯。然而茶杯已碎，紫琴拿起其中较大的一块碎片，用舌头舔食，嘴唇被割得鲜血直流，自己却全无察觉。然而一片碎茶杯上实在没有多少剩余，于是又起身慌忙去抓桌子上那个碧绿色的瓶子，直接将药粉往嘴里倒。

张应眼疾手快，又一把夺了过去，紫琴要抢，张应将小瓶子也在地上摔得粉碎，而后一巴掌将紫琴扇倒在地，吼道：“你为什么要糟践自己！为什么！”

紫琴虽是梦业散成瘾，却被这一巴掌扇清醒了，嘴角全是血，也分不清是刚刚被瓷片割伤的还是被张应扇伤的。

张应见紫琴如此模样，心内又气又恨，又有十万分心疼，觉得自己不该打她，如此百种滋味，交织在心内，不觉也流下了泪水。此时却见紫紫琴双目无神地望着地上，道：“没了这梦业散，你要我如何活下去？”

张应蹲在地上，望向紫琴那如深渊的双眼，道：“就为了一个公孙宁衷？你值吗？”

紫琴流血的嘴角漏出一丝苦笑：“值？我还能问值不值吗？而今的我，看这整个人间，都觉得不值得！”

张应见她如此态度，心内又多了无限愤慨，狠狠道：“那我就告诉你什么叫做值！”说时，他抱起紫琴，转进卧房，将紫琴丢在床上，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道：“我今天就绝了你的念头，让你知道什么才是人间值得的事！”

紫琴并不反抗，只是苦笑道：“你敢吗？”

张应被紫琴一句话问蒙了，半晌，松开手，坐在床边，喃喃道：“我敢吗？”

紫琴又是一声苦笑，道：“你身后还有你的父亲，有你的兄长和妹妹、有整个张家的荣辱，还有你个人的前途。而我有什么？曾经我还有他，现在他没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找不到在这世间存在的理由了。所以，张四将军，你真的能体会到我这种绝望吗？”

张应楞在床边，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他似乎理解了紫琴的那种无奈，却又解不了这个死结，好似自己也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救的无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