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羽鸢的议论引得众人暗暗惊服，孙羽兴想着还得再帮帮妹妹，于是也道：“武君，我认为小妹所言极是。大周立国未久，幅员辽阔，又有兰川之变，殷鉴不远，此时我们最应该做的事是尽快恢复国内各项秩序，需得一些时间进一步稳固大周国政，再来说开疆拓土之事。佥国毕竟虎狼之国，眼下虽有困难，挺过这一时，仍是当世强霸，我大周何不隔岸观火，待他内部自然分裂，也可得渔翁之利。”

董娴不以为意，反驳道：“羽兴大哥和羽鸢姐姐此话差矣，我们在北月书院向先生学文识礼，我虽是女儿，也知何为君子之道。圣君、武君皆是成武皇帝之子，为父有难，为子的如何能袖手旁观？再者，大周已经向大佥称臣，圣君想要召北，成武皇帝便拱手相送，此时不但不救援，还要隔岸观火，未免不义。况且，国也好，人也罢，谁敢保证事事顺遂？若真有一日，武君有事为难，需向大佥求援，他们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不自作自受？”

董淑见姐姐发言，也起身补充道：“武君而今春秋年少，成武皇帝若是百年，即位的当是武君的兄弟，可以想见，大周只要愿意和佥国保持友好，未来很多年了都可以保证两国和平。这对于两国百姓是何等好事。两国若能携手，把天下那些无道之国尽皆灭了，自然有分不完的土地，数不尽的人民，我大周何必总是眼睛盯着佥国那点地方不松？所以，眼下出兵替佥国解围，最是应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出的许多观点虽然宁袤之前也有想到过、听到过，但而今从这一群十多二十岁的学生口中讲出，自然有一番不一样的感受。宁袤都听了，也记下了，众人虽然都带了些醉意，宁袤却分得清哪些话是真心流露，哪些话是意有所指。但他见到韩援、韩扶两兄弟只是喝闷酒，一句话不曾说，想到众人之中，他二人虽是皇子，而今地位却是不如平常的大户人家。再一想自己，若非有老太君的关系，哥哥没有太名学艺的机遇，只怕而今也不见得好过到哪里。想到此处，宁袤不禁黯然，举起酒杯，敬韩氏兄弟道：“公子援、公子扶，你二人有何高见？”

韩扶见宁袤敬酒相问，略为惊怖，忙端起酒杯起身来，却不知道说什么。韩援反而仗着酒意，起身道：“我兄弟二人才疏学浅，本没什么见解，但看众位同窗相聊甚欢，忍不住也要说两句。”

韩扶听到哥哥想要发言，又是拉袖子，又是踩脚，宁袤看在眼里，对韩扶道：“公子扶，你不必惊慌，此间只有我同窗众人，我素知你谨小慎微，你哥哥也是腹内才学无尽，何不说来给大家听听？”

张庭见状，也道：“就是就是，平日里见你兄弟二人竟常常比我们这些女子还忸怩，如此可不好。”

张序何等聪颖，自然知道他二人在顾虑什么，也道：“正是了，武君真心待你们如兄弟，你们何用在心内总觉得低人一等？”

韩扶愈发惊慌，韩援见状，又饮下一杯酒，道：“那我来说说。”

众人都叫好，韩援也索性放开了，道：“国是天下之国，也是一姓一人之国；国事有千百文武出谋划策，但做决定的却只有一人。所以，韩援认为，武君要做决定，只需弄清楚两个问题即可。”

“哪两个问题？”宁袤问道。

韩援道：“其一是武君想要什么；其二是要这个，武君需要顾虑什么。那么，既然开诚布公，韩扶斗胆一问，敢问武君放眼天下，最终想要的是什么？”

宁袤不假思索：“灭佥国，杀成武！”

宁袤一句话惊得在场所有人醉意全消，若说一国君主想要统一天下，要灭一国，本无可厚非，可成武皇帝毕竟是宁袤的亲生父亲，他有这样的想法已经是大恶，此刻竟还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如何了得？众人皆知道宁袤不是愚笨的人，此刻也并未醉到口无遮拦，怎生竟说出这样的话？

然而韩援却如无事人一般，接着道：“武君要灭佥国，杀成武，不必问，所顾虑者有三：一者国力悬殊杀不了、二者以子弑父不敢杀、三者一刀了结太轻饶。”

众人还在为刚才宁袤的话语吃惊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听韩援的话就更加吃惊了，连宁袤也是心中一震，都没有想到韩援会这么直白敢说，愣了片刻，问道：“公子援但说无妨。”

此时韩扶忙打圆场，战战兢兢道：“武君，哥哥他喝醉了，让我把他送回去，改日再来请罪。”

不待宁袤说话，众人也知道韩援其话罪孽不小，都只说天色向晚，就要起风了，怕几个女孩子着凉，想要告退。宁袤自然懂他们在怕什么，于是道：“也罢，你们先走，我和公子援再说几句。”

韩扶不敢再争辩，只得退下，其余众人得了令，也都趁机溜了。宁袤见众人都已经离开，对韩援说道：“公子援，请赐教。”

韩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赐教不敢。我以为武君所想，不光是要杀成武这么简单。成武皇帝轻饶了武君舅舅一家的灭门仇人，又下令鸩杀武君的母亲，如此大仇，只让他死，不足以解武君胸中恨意。”

“那你说，如何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韩援道：“成武害得武君而今只有圣君和老太君两位血亲了，所以武君也要他尝尝众叛亲离，无人可依靠的滋味。”

“那你再说说，怎样才算众叛亲离，无人可依靠？”

“成武皇帝生父、生母皆已经不在了，所有妃嫔都被自己鸩杀，而今，他的亲人只有他的儿子。所以，武君要他所有的儿子背叛他。”

宁袤拿起酒壶，一阵狂饮，眼含热泪，道：“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我日日所想全是如此，众兄弟中我是最小，可自小到大都被欺凌，好多次在皇宫中被众人围着打，老贼公孙皓纵便看见了，也没有一句关心，他的心思全在宁劼身上。然而他哪里知道，这个宁劼又岂是个善茬，只会在他面前演戏，私下中对我等又能好到哪儿去？所以这几年，我一日不敢忘记舅舅和母亲的仇，哥哥性格软弱，那么复仇之事就由我来吧。我日日在心中盘算。公孙老贼一共二十八子，除了我和哥哥还有二十六个，皇长子、次子、五子、六子、十子、十四子、二十三子、二十五子一共八个已经亡故；皇九子宁树和皇十六子宁德已经反了，接下来我要做的，还需要我来想办法的，还有十六个。”

讲至此处，宁袤又举起另一个酒壶痛饮，接着道：“我虽然恨我的这些所谓的兄弟，可我并不想置他们于死地，我只要他们反叛公孙老贼，让他尝尝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感觉！”

韩援嘴角微扬，目光之中透露出一丝可怕的凶狠，道：“武君是眼下还不知道能如何达到此一效果？”

适才狂饮，此刻酒劲上来，宁袤有些情难自控，道：“韩援，你可有办法？”

韩援道：“确有一计。”

宁袤道：“还不说来！”

韩援缓缓道：“与佥国北方叛乱的诸州联合，沿湔河而下，出其不意，直取奉城，并晓谕天下：诸皇子能亲取公孙皓人头者，可活命。”

“哈哈哈……”宁袤不禁大笑：“好你个阴险的韩援！如此一来，只怕第一个灭的不是佥国，而是我大周了。我大周与你韩氏有灭国之仇，你一招借刀杀人，便要想复了此仇吗？”

韩援道：“灭我国者，乃是韩郗预，夺我权者，乃是梁荣。与大周并无关系。”

“我哥哥让梁荣全身而退，你是否忌恨？”

“如何不恨？但我恨的是夜烁明邪教。”

宁袤的酒似乎在瞬间醒了，眼露杀意地问韩援：“所以，你想借佥国之手，灭了墨羽王师，灭了夜烁明神教一手扶持的大周国？”

“如若大周真能被佥国灭了，自然遂了我的心愿。只怕而今的佥国已经自顾不暇了。”

“哈哈哈……”宁袤复又大笑，“韩援，你今日对我如此坦诚，不怕我知道你心内所想直接杀了你？”

“武君行事，历来果决，常人如何能干预？今日武君既然问我心中所想，我若不照实说来，只怕才真正会死。与其如此，倒不如说了真话，搏一线生机。”

宁袤道：“那你觉得此刻的我还想不想杀你？”

韩援面不改色，道：“武君想不想，韩援不知，但我知道武君不会杀我。”

宁袤嘴角轻扬，故作不屑，道：“理由呢？”

“韩氏虽然亡了越廓，但在这片土地上好歹经营了几百年了，也有些根基。圣君借兰川之变打压了韩氏，武君已经没必要再踩上一脚了。我和弟弟养在皇宫，就是武君怀柔天下的最好证明。而且，韩援有才，能为武君所用；韩援识大体、知大势，也不会自不量力给武君增添烦恼。”

宁袤起身，眼神中杀机更甚，盯着韩援看了一眼，慢慢离开。与韩援错身之时，宁袤驻足，轻拍韩援肩膀道：“你是很聪明，切莫自误。”说完又是一阵大笑，径直出了门。

宁袤走后，韩援瘫软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