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吴晟听到宁袤如此说，便问道：“不知武君何事烦闷，老朽能否帮助解答。”

宁袤道：“先生坐下谈。”二人各自坐下，宁袤接着道：“宁袤想问问先生，为君者该如何对待为臣者？”

吴晟略加思索，道：“新近刚在教诸生读《孟子》，岂不知《孟子》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

宁袤打断吴晟道：“先生，孤来此处，非是听你背书的。孤一直自负是个有主见的人，可是而今坐上皇位，忽觉堂下诸君都信不得是为何故？早前尚有张敬可以信赖，而今孤却觉得张敬的话也总失于偏颇了，是为君多疑吗？当下朝中有人言，说孤是要忘弃神教大恩，忘弃墨羽义师大功，要夺他们的权。此外，也有人告诉孤，墨羽义师阵部弟子把持朝政，尤其是大司马和国相自成一党，恐不是利于社稷安稳的好事，如此种种，不知先生如何看待？”

听到宁袤问得如此直白，吴晟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宁袤也见其疑惑，复问道：“先生不必担忧，此下就先生与孤二人，有什么但说无妨。”

吴晟起身行礼道：“武君恕罪，老朽携韩氏幼子投诚大佥，后蒙圣君、武君不弃，成为帝师，但终归是降臣。如此谈论朝堂诸臣是非，实是取祸之道。况且，老朽以为，这些问题武君自在心内寻思便罢，万万不可说与他人听。”

宁袤无奈一耸肩，道：“先生虽是明哲保身，不过话语确实实在。”正说到此处，侍者通传：张序、张庭前来找吴晟请教问题，在外遇到了韩援兄妹三人，故一并过来了。

吴晟不知宁袤说完没有，看了看宁袤，宁袤明白其中意思，便道：“难得他们还这么刻苦，不如请进来吧。”

众人进得房间，见宁袤也在，各自行礼。宁袤问张庭、张序道：“两位姑娘好生刻苦，休沐之日还来找先生请教。”

张庭抢话道：“武君有国事操劳，我等又无什么要紧的事情，花点时间读书也是该然。”

吴晟问道：“你有何问题需要来问？”

张序道：“今日读书，反复读《孟子·告子上》，为其中有一句不甚解。”

“哪一句？”

“孟子所说‘所识穷乏者’究竟指何人？”

吴晟道：“诸生所用教材之上已然注记清楚：所识穷乏者，非为特指，即过往所认识的穷困之人，这有何难？”

张序行礼道：“先生，我以为此处之‘穷乏’非为‘穷困’？”

吴晟道：“那你以为作何解？”

张序道：“《论语》有云：‘君子固穷’，所以在儒家先圣的眼中，穷困只是一个挑战，并非什么不好的事情。而先圣所求者，皆在入世济民，他们想要的非是几个穷困者的感激，相反，他们更需要那些显赫一时的诸侯权贵的感激，因为这是他们取仕的根本途径。所以，学生以为，孟子所谓的‘所识穷乏者’盖指那些位居高位，却目光短浅，受过自己教诲引导的人，譬如梁惠王、譬如滕文公，因为这部分人能为孟子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提供方便，但在孟子看来，即使如此，为了自己坚守的道义，自己也不该更易自己的初心。”

吴晟听了这话，不禁赞叹：“你所说有理有据，我也无法辩驳，只是若照如此解读，岂不是说这些诸侯国君在孟子眼中皆是些‘所识有限、目光短浅’之人了？”

“是又如何，古来为君者，受困于其位，又有几个不是真正的目光短浅呢？”

张序一句话，在场众人都心内一惊，宁袤也不生气，只淡淡地问：“六姑娘的意思是，孤也是这样的人咯？”

张序道：“武君年岁尚浅，要赞你目光远大，怕也是溜须拍马；再则，武君即位才几个月，也还只是代政，焉知将来真当了天子，时日再一长，不为身边人、眼前事所惑？”

“无礼！”吴晟呵斥张序道：“对武君如此无礼，不是臣道。”

张庭见妹妹被训，忙道：“先生，可是你说的同窗无大小。圣君、武君也都曾说过只有同学，并无君臣！”

吴晟道：“那是学堂之中，课堂之上。此时此地焉能不讲礼仪？”

张序道：“今日老师在此，十一个学生来了六个，怎么不可以称作学堂了。”

宁袤见吴晟真要生气了，便道：“好了，先生，五姑娘、六姑娘，今日难得相遇，我见外边阳光灿烂，不如我们到这院中饮酒作诗可好？”

张序、韩舞阳等文采本就非凡，有此机会展露，自然开心；张庭听说能吃酒，想到平日父亲与兄长管得甚严，也是愿意；韩氏兄弟深谙降臣之道，自不愿忤了宁袤之意，亦表示同意。吴晟见众人开心，也时近正午，便答应在院中替几个学生摆上一桌瓜果点心、各色菜肴，只叮嘱饮酒适量。

众人好不开心，等不得吴晟张罗完毕，便到了院中，张康本是宁袤护卫，见宁袤出去久未返回，便找来了，孙羽兴、孙羽鸢兄妹，董娴、董淑姐妹也都听到风声过来了。

不多时，宴席摆定，众人入座，吴晟见众人都到了，想是年轻人的酒局，便自行退下，不做流连。

宁袤起身道：“今日诸同窗全都聚齐，此处便是学堂，无身份差别。此时秋末冬初，难得暖阳，正好一聚，前些日子咱们也聚过几次，为咱们的学堂起了‘北月’之名，同时结好了诗社，亦名‘北月’，我看老师这院子里晚菊开得正好，我们不妨以此为题，饮酒作诗，岂不快哉？”

众人听到宁袤如此说，自然叫好。于是摆开擂台，选定韵脚，一边饮酒，一边作诗。如此疯闹到半下午，诗都成了，酒也饱了，便要散伙。

此时，却听宁袤端着酒杯，起身道：“今日咱们同窗饮酒作诗，好不痛快。只是孤叨扰老师，原为有一事欲请教，现下疑惑未解，如鲠在喉，实难舒坦。”

孙羽兴道：“武君，是何事，但请讲来。各位同窗或可探讨。”

宁袤饮下一杯酒，道：“眼下大佥东北济州复又叛乱，孤决定接受佥国的救援请求，发兵助他平乱，此事在朝堂之上颇有些争论，不知诸位怎么看？”

这一问题抛出，众人酒都醒了几分，如何敢答话？本来就是朝堂上议论不定的军国大事，宁袤此刻在这里说了出来，搞得众人不知道如何发言。

宁袤见众人都不说话，心内不悦。道：“孤日日在朝堂之上议事，众臣虽也为国，奈何心内各有盘算。又兼都要图个老成，事事都不讲透说白，好没意思。不曾想，尔等才几岁，竟也如此失了赤子之心，满脑子都是算计，可悲可叹啊！”

张庭素来直爽，受宁袤一激，饮下一杯酒，起身道：“这中间我年纪最大、最不读书，就我先说吧。我觉得应该发兵。不为别的，就冲成武皇帝说了要把雍州大部送给大周，我祖籍上河郡，在雍州最北边，等到雍州纳入大周版图，我张家就算是完完全全的大周的人，我愿意。”

宁袤点头，举起酒杯道：“五姑娘说得好，就凭你的率直，宁袤敬你！”

“我敬武君！”二人碰过一杯，畅快饮下。

宁袤和张庭各自坐下，众人见状，暗自揣测，想到宁袤行事素来不按情理，今日恐真是要听听大家的意见，于是仗着酒意，跃跃欲试。

首先一个便是韩舞阳，她虽只有十三，但看到宁袤代政之后，便有不少人想将自家女眷送到他身边，自然不甘示弱，于是起立道：“武君，我也赞同五姐姐的意思。我大周兵强马壮，墨羽王师战力当世第一。但自古出师征伐，最忌无名。眼下成武皇帝求援，正是我大周军队出境作战的最佳时机。况且，此时应成武皇帝之邀，大周大可以向佥国提条件，佥国本就富庶，供应我们些粮草军饷自然应该。”

宁袤也有了些醉意，只道：“舞阳，你有这样的见解，已经不亚于朝堂上那些老臣了。”

韩舞阳见被称赞，本来因几杯酒红了的脸更加红了，分外可爱，竟看得人不禁心都要化了。孙羽鸢见到此一幕，心内不悦，她自然知道父亲在朝堂之上是主张不要出兵助佥的，于是也起身道：“武君，我不同意两位姐妹所说。”

宁袤道：“羽鸢妹妹，你且说说。”

孙羽鸢道：“武君，我墨羽王师的底子本来只有阵部的三千人，两三年间已经扩充到二十余万，着急之间，战力下降明显。眼下庾绝还有战事，如果还要帮佥国出兵，势必又要扩编，如此只怕我军来不及整合，会为以后的作战埋下隐患。算起来，佥国军队据估计有一百二十万，六倍于我，如此强大的国力，成武皇帝无非只是要拖我大周下水，我们何必理会他。”

众人听了孙羽鸢的话无不吃惊，怎生想到一个闺阁之中的女子对当世诸国的军队情况了若指掌，想来与其是墨羽义师阵部军师之女不无关系，不禁暗暗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