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衷带着游顺、游从上了台阶，立在醉风楼门口，准备跨入内，游从在一旁轻声说道：“公子，您亲临这样的地方，怕是要遭人诟病啊。”

宁衷轻轻一笑，道：“我这身份，到哪儿都会有一帮文武谏臣站出来说我，何必在意。他储家郡守能以此为家，我一国之主还不能来看看了？”

三人进入楼内，立马便有一个迎客女上前招呼宁衷道：“哎呦，不曾见过公子，不知有没有相熟的姑娘啊！”

说时，那姑娘就来往宁衷身上靠，游顺见状，移步挡在宁衷身前，双手横抱胸前，轻转手中配剑。姑娘见状，不慌不忙去抚看配剑，道：“哟，几位公子来这欢场，本来已经是一杆银枪傍身，现下还要再带一柄剑，莫不是以为我们醉风楼的姑娘都是些豺狼虎豹不成？”

宁衷笑道：“游从，请姑娘去叫个管事的来。”

游从会意，掏出一块银子递给迎客女，那人得了银钱，自是欢喜，道：“醉风楼就喜欢公子这样豪爽的人，我这叫去叫妈妈。”

迎客女退下之后，宁衷在大厅一角找了个稍微偏僻的位置坐定，不多时，一个妇人，约莫四十多岁，含笑过来了，此人正是这醉风楼掌柜：楚三娘。

宁衷细看那女的，虽然年华已逝，却仍有一番风韵，形态举止落落大方，全无一点青楼女子的放荡。

楚三娘走到宁衷近前，道：“听姑娘说，醉风楼今日来了贵客，只命要找管事的，不知可是公子？”

宁衷道：“你便是这间青楼老板？”

楚三娘微微一笑道：“正是楚三娘。”

宁衷也微微一笑，道：“老板姓储？可是郡守本家？”

楚三娘道：“郡守家是言诸储，我是林头楚，自然不是本家。不过召北民众累世蒙受郡守一家大恩，虽非本家，也都将郡守大人当做父母了。”

宁衷闻此，心中不悦，语气一转，道：“老板好手腕，放眼列国，醉风楼这样大的家当虽也有见过，但由一女子掌舵，实属难得。”

楚三娘道：“公子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了，自古来不如女子的男人多得去了，如何女子便不能有些许作为了。”

“老板不知，我来自南方。在我们那里，男女自有其分工，女的越了界便是牝鸡司晨，必要贻笑大方。男主外，女主内，方是阴阳和谐之道。”

“公子太将女子看做男子的附庸了。我北地女子自与南方小女子大不相同，也未见天地因此失序，阴阳因此失调。”

宁衷笑道：“老板见识果真不凡，流落在烟花柳巷当真可惜了。”

楚三娘轻蔑一笑，道：“我想公子此来，当不只为可怜我。”

宁衷道：“我亦商贾，想在北地发展，所以前去拜望郡守大人，一连几日不曾见着，探听之下，才知郡守大人日日都在你这醉风楼内，所以冒昧到此来见。不知老板能否代为引荐？”

楚三娘道：“公子恕罪，醉风楼毕竟欢场，且不说郡守是否真在此地，就算在，做我们这行生意的，也万没有透露郡守行踪的道理，公子还是另谋高明吧。”

“游从，看样子老板是觉得我们的诚意不足啊。”宁衷对游从说道。

游从领会意图，掏出两锭金元宝置于桌上。宁衷笑道：“还望老板不吝告知。”

楚三娘嘴角微微一扬，道：“公子莫怪，钱财虽好，到底买不来恩义，公子有公子的想法，我这儿有我这儿的规矩。规矩乱了，再多的金银怕是连个棺材板都买不到了。”

楚三娘不为钱财所动，宁衷一时错愕，俄而思路一转，道：“好一个千金难买的规矩。不如这样，我听说醉风楼内有一个姑娘，平日里无人敢相邀，她也只接待一人，除此以外便是卖艺不卖身，不知这点银钱能否请姑娘一见？”

楚三娘道：“公子讲的该是晓晗姑娘了。姑娘此时正在接客，也断没有弃了恩主，再来找公子之理。”

宁衷道：“那就将这银钱转送晓晗姑娘这会儿陪的客人，看能否拨冗一见。不知这是否违了规矩。”

楚三娘依旧面含笑意，道：“这倒可以通融，公子稍候。”说着，行了一个万安礼，便退了下去。

宁衷望着楚三娘的背影，心中依旧十分惊异，他未曾想到这醉风楼就连老板也是这般与众不同。观其言谈举止，哪里是一个风尘女子，倒更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出生。而且以适才的谈话，那楚三娘分明知道宁衷身份也不一般，知道宁衷来此必为储叶明，却依旧临阵不乱，有理有力有节，着实让人心生敬佩。一想到这样不凡的人，而今也在极力维护储叶明，宁衷心内顿时又生出些无明业火，愤愤难平。

这边楚三娘上到四楼，叩门进了周晓晗房间，储叶明与晓晗各自见礼问好。储叶明先道：“姨娘，公孙宁衷可有刁难？”

楚三娘道：“他虽是一国之君，顾及身份，在这醉风楼内倒还无法为难于我。”说时，神情严肃，问储叶明道：“明儿，姨娘再问你一句，你可想好了，真要去见他？”

储叶明道：“姨娘，父亲早已经料准今日，我是躲不掉的。”

楚三娘眼中含泪，道：“你父亲既有安排，就按他说的办吧。”说着，楚三娘望向晓晗，问道：“可是晗儿没必要去冒这个险啊。”

晓晗此时已经梳洗打扮完毕，道：“姨娘，我因这腹中骨肉，无法和公子一道赴死，已经是痛苦不堪，如果连这最后一段路都不陪着公子走，我哪里能安心离开。倒是姨娘，您何不跟着我一起走？”

楚三娘闻此，泪水已经落下，却勉强为笑，对晓晗道：“醉风楼的籍册都已经改过了，上面人数众多，所以少你一个，谅他们也查不出来。而我是醉风楼的老板，若连我也消失不见，公孙宁衷如何肯善罢甘休。再说了，当年我同明儿母亲一并嫁给你公公，明儿母亲去世之时我就想着要随她去了。只是你公公一片苦心，我如何能负。待到前几年连你公公也走了，我在这世间便彻底没有留念。而今既然是可能要赴死，是时候去寻他夫妻二人了。”

晓晗闻此，心内悲戚，倒在楚三娘怀中哭道：“姨娘……”

楚三娘反而故作欢笑道：“看看，傻孩子，妆容又花了，赶紧收拾收拾，别让公孙宁衷起了疑心，我去看看他们为你准备的车辆是否妥帖。”

晓晗强忍悲痛，点点头，复又坐回梳妆台前，此时心念已坚，反而丝毫没了恐惧与愤怒，只余下一腔平静。

储叶明也收敛情绪，擦净泪痕，提起桌子上的另一坛子酒，一口一口尽皆饮入腹中。晓晗搀着他，二人缓缓走出房门，走下楼梯，走向命运。

二人走到宁跟前，储叶明满脸醉意，晓晗搀扶着他在宁衷对面坐下，储叶明道：“兄弟，对不住了，昨夜宿醉，今天又饮了些，这醉风楼的酒非别处能比，你不尝尝？”

说时，就去取酒杯了酒壶，要给宁衷倒酒，却失手打翻酒壶，溅得宁衷满身都是。嘴里却道：“罪过罪过，晓晗，还不速速给公子擦擦。”

晓晗得令，正要靠近，却被游顺拦住。晓晗识趣，也不多话，依旧退到储叶明身后。

储叶明见状，扭头对柜台呼道：“小二，还不好酒好菜给小爷上来！”小二应了唤，自去准备，储叶明却转过身来，对宁衷道：“兄弟稍待，尝尝醉风楼的手艺。”

宁衷轻蔑一笑，道：“不必了，本公子嫌脏。”

储叶明醉眼朦胧，一只手支在桌子上，对宁衷道：“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莽莽红尘之中，哪儿有什么是干净的呢？只要心未蒙尘，万物再脏，也是干净。”

宁衷苦笑道：“郡守果非凡人，深处这花柳繁华之地，口中还能有超越红尘之词。”

储叶明道：“父母生我以皮囊，天地孕我以神气，人在红尘中，自然无法超越红尘，好好享受红尘之美，也不失为一种快乐。”

宁衷听了，抬头看着一旁的晓晗，道：“想必这名女子就是郡守大人口中的红尘之美了。”

储叶明闻此，醉意稍敛，颇为得意，拉着晓晗的手，对宁衷道：“我观公子言谈，谅非凡人，自然也是见过不少人的。公子可别小瞧这女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性格温婉，最是能疼人，尤其床榻之间，云雨之时，百般妩媚，十分缠人，其姿也绝，其音也悦，其中妙处，难以细说！兄弟大方，今日我便割爱，让你也享受一番。”说时，储叶明也望向晓晗，见晓晗面无表情，嗔怪道：“公子赏了两锭大元宝，你何故还板着个脸。还不速去。”

晓晗听了储叶明适才言论，知道他是在故意激宁衷，自己心中百感交集，强作欢笑，走向宁衷。

宁衷见此，道：“不必了！他人玩过的女人，君子不齿。”

储叶明故作惊讶，道：“呀，醉风楼内尚有君子乎？”又转对晓晗道：“晓晗，公子不喜欢你，你退下就是了。这青楼大门之内，还有君子，可不是常有的事，这位公子又对我等有这么大的赏赐，你可得好好看看，记清楚这位公子啊！”

“禀储公子，奴家已经将这位君子深深记下了，永世不忘！”说时，晓晗也抬起头，看了宁衷一眼。宁衷目光正好与其相遇，惊觉其眼睛里有一道可怕的光芒，不觉脊背发凉。

正在此时，却听储叶明道：“既然已经记下，那就速速离开吧！”

晓晗对储叶明行了一礼，道：“皮囊纵灭，神气犹存。生是人杰，死亦星辰。公子保重，晓晗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