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雪下得极大，侯府家丁及皇子卫队都在各自扫雪，天气不佳，下学之后，众人也并无流连，各自回各自住所去了。

那吴晟在召南也是孤独一人，索性和韩援、韩扶两兄弟住在一起，还可以有个照应，毕竟这两兄弟是他带来的。冉慕因和宁衷待他三人亦算不薄，虽比不得在越廓宫廷之时，丫鬟佣人日常物件，一应也都是齐全的，并不低看他们一眼。韩氏兄弟心中虽有感激，却也知道大佥之人今日的付出，他日必然会要回报。吴晟自然也明白此理，然而故土是回不去了，在这个地方保得身家性命，好歹将来还可图谋，三人便也安心住下了。

饭毕之后，丫鬟撤去杯盘碗盏。吴晟问韩援、韩扶道：“两位皇孙，来召南这段时间可还习惯？”

韩扶一听，不禁悲从心中起，落下两行眼泪；韩援也感到心中悲戚，道：“回老师，就是再好，哪里比得上故国啊！”

吴晟道：“而今故土犹是故土,故国却非故国了。说句大不敬的逆语，自古改朝换代，也非什么稀罕的事情，哪个王朝能保千秋永盛啊。韩家社稷已经再难恢复，能保一支血脉，已经能够宽慰列祖列宗了。”

韩援道：“老师不顾性命，丢下妻儿，只为保我兄弟性命，我兄弟做牛做马，难报此恩。” 说时，双膝跪地，叩谢吴晟,韩扶见状，亦跟着跪拜。

吴晟见状，忙扶起二人，道：“二位皇孙，使不得！我本是韩氏之臣，而今不过尽臣子本分。你们兄弟快坐，我有几句话想说。”

韩援、韩扶得令，随即入座，吴晟道：“而今我们是寄人篱下。我虽与冉侯是旧交，但他一介降臣，万事也不敢做主。所以要想生存，还得靠自己。眼下大佥兵马未动，所以他们尚且可以与你兄弟二相安无事。待到开春之后，大军齐发，很多事情你们就要更加小心了。据我所知，而今大佥也是外有四方兵祸、内有皇子争储，成武皇帝分身乏术。再看宁衷、宁袤两兄弟，龙非池物，张敬、董玉也是真心辅佐，我料他二人必要在北境有一番作为。于此情形中，你二人要想保全自己，切记不可锋芒毕露，又不能事事藏拙隐忍，反而使人多心。好在如今和他们接触还不算特别多，他二人也非不能容人之人。所以，依老臣看，皇孙扶从今要始终一副懦弱怕事、贪生求死的样子；而皇孙援要做出一心只想杀梁荣报父仇，代价可以不计的样子，如此便可以消除佥人的猜忌了。”

二人听到吴晟如此交代，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不禁又复潸然。

那边吴晟在宽慰两位皇孙，这边朱依依还在不耐烦地抄写《诗艺》。她见冉湘从门外回来，不禁抱怨道：“我的好小姐啊！你说这先生也是，《为政》里这么多诗，我哪儿一夜就抄得完！”

冉湘听罢，笑着对她说道：“你这不安下心来认真抄，今晚是真的抄不完了。”

朱依依正在苦恼，突然灵机一动，起身到冉湘身边，拉着她的手央告道：“好小姐，要不你帮我抄吧，咱们一起就快了。”

冉湘一听，用指头戳了一下依依的脑门，道：“你呀，动什么歪心思？你我的字差那么多，先生能不认得？若是发现你作假，要罚你抄整本《诗艺》，有你哭的时候！”

依依一脸苦闷，道：“小姐，我真是不读书的料。那日本来只想着陪你一同去学堂，好照顾你，哪知进去以后就被先生当学生了，这下可好，走都走不掉。要不明日我就不去了，你帮我去给先生说一下？你看我，一个伴侍，读那些书有什么用？”

冉湘听了，一脸严肃拉着依依坐下，道：“依依，话不可这么说。先生要你一同受教，也是因为和父亲是旧交，对你好而已，我们怎么可以辜负了别人的一番好意。再说了，什么叫伴侍读书无用？孔夫子说‘有教无类’，意思就是只要教育好，人便可以不被分成三六九等。依依你要相信，读书真的可以让人变得不一样。你不要一直只把自己当伴侍，我是真心实意把你当姐姐的，你也要好好做出姐姐的样子。”

依依仍旧一脸苦恼，道：“可是小姐，我真不是读书的料，我一看到那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就像看到密密麻麻的苍蝇一样觉着恶心，伴侍真的读不来书。”

“胡说，同样是伴侍，你看紫琴姐姐为什么就能安下心来读书呢？”

依依不服道：“这怎么能比？她是一心想嫁给她家皇子，满心满眼都是那位皇子，自然是皇子喜欢读书，她也就喜欢读了。这样免得将来皇子有了主家夫人，嫌她太笨冷落她了。”

冉湘笑着道：“依依你瞎说什么，也不害臊！那我问你，紫琴姐姐满心满眼都是她家皇子，那你有没有满心满眼都是你家郡主呢？”

“那当然，依依心里可都是小姐。”依依握起冉湘的双手，故作严肃地说道。

冉湘听了，道：“那为什么紫琴姐姐心里有皇子就可以为皇子学，你心里有我却不能为我学呢？”说着，冉湘也收了笑容，略显严肃，接着道：“依依，咱们女子许多事情由不得自己。说句不害臊的话，我也已经十六了，恐不久就要谈婚论嫁，这些事情虽然不能全由得自己，但我想，若能选，我一定会选一个腹有诗书的男子。依依你想，将来你我连嫁人都是要一起，若我如愿，嫁了个爱读书了，我自当与他有许多风雅可以说，这时依依你呢？依旧干些端茶递水的活，却从入不得自家夫君的眼吗？更大的可能，我们大概只能嫁一个皇亲贵胄、藩镇诸侯的子嗣，空有显赫家世，一肚子草莽杂芜。而那时，夫君花天酒地，又无父亲回护，便只有你我相依为命了。如此，若没有这满室书卷，我们靠什么消磨时光？所以依依，趁现在年华正好，一起读些书吧。”

依依从未想到过冉湘讲的这些事，尤其是离开召北之后，眼见冉湘和储家公子不能修成正果，关于婚嫁的事情，依依从不敢主动提起。而今冉如此一讲，依依反而觉得甚为有理，想到自己竟然对未来毫无预想，突然间有些后怕了。

虽是如此，依依讲紫琴好学的原因却是讲准了的。紫琴不曾想吴晟会把她一个伴侍也当成学生，进了学堂，能和宁衷一起上课，自然十分愉悦。平日里下学，收拾好该安排的事情，自己也就陪着宁衷一起看书了。

然而今日吃过饭，宁衷早早就在房间温习当日所学，紫琴却没有坐在一旁，只在翻箱倒柜找东西。宁衷见紫琴忙个不停，问道：“紫琴，今日找什么呢？忙成这样？”

紫琴见问，答道：“北地天冷，公子去年穿的那几件斗篷都不扛风。我记得我从奉城还带过一件灰狼裘，是十七皇子送你的，怎么在再如何都找不到。再找不到，明日可真的不知道穿什么才好了。”

宁衷听了，不以为然，道：“今日那件红色的不是挺好么？明日再穿就是，何必这半夜费心费力找这个？就是要找，让侯爷给的那几个丫鬟找就是了，我看那几个都懒得不像话了。你何必事事躬亲？”

宁衷几句话，正巧击中紫琴软肋。他哪里知道，他的衣服穿戴、一应用具，紫琴是从不假手于人的。莫说那几个不知道放哪儿，从何开始找，就是平日里想要碰一下，紫琴都是不允许的。对于此事，旁人只当她心里都是主子，却不知道她亦有自己的小心思：能和宁衷亲近的，除了将来的主家夫人，就只能有她。

到了北地以后，紫琴就一直在想：到年底，宁衷就要满十七周岁了，而自己在夏天就已经满十九。虽然皇妃几次交代，要自己为宁衷开枝散叶，可是一来玄鉴司不曾将她的名字写入皇族族谱，再者她和宁衷又从无男女之事，所以尽管在大家的眼中，她已经是宁衷的妾，但她对这层身份却始终还是不那放心。有好几次，她都想和宁衷再进一步，可是这样的事情让她一个姑娘如何开口？宁衷又是一个榆木疙瘩，从不对她越雷池一步，弄得她是又好气又好笑。可而今却是个好机会，对于冉湘郡主，紫琴看得出宁衷是真的喜欢，而在她自己看来，冉湘确是个贤惠的人，模样、性格、才华无一不好，若是将来她能成为宁衷嫡妻，自己下半生断断不会受太多委屈。所以，紫琴每每想撮合宁衷与冉湘，自是为了宁衷，也存着这么一点点私心。只是她又何尝不想能在宁衷娶妻前为宁衷生下一个儿子，如此自己的地位更加稳固。只是看看宁衷从不往这边想，不觉只能叹气。所以，现如今皇妃远在京都奉城，宁衷的事情全赖自己操心，她是万万不允许在自己的身份得到确认前有任何变数的。明立侯送来的那几个丫鬟个个样貌出众，心思又不单纯，自己哪儿能容得她们有可趁之机？

紫琴脑袋里正想着这些事，宁衷见她半天不说话，复又道：“你别忙活了，明日我还穿今天那件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