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叶明在召北闹出的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宁衷在董玉的教导下将其交给了冉慕因处理。储家虽非召州望族，但累世居于召北，颇得民心。冉慕因与储平本就私交甚深，况且这一两年，因冉湘经常住到召北郡守府，冉慕因对储叶明也有不少了解。知此子温良敦厚，极为孝顺，又天性乐观，胸有谋略。少不得极力为此子讨保，平安以后又写信训斥教导，可谓用心极深了。然而宁衷并不知道，命运的轮回注定他和储叶明不会如此简单就相安无事。

话说征北军虽已到达召北，但眼下形势无法展开进攻作战。少不得原地修整，筹备物资，扩编队伍。在与冉慕因多次打交道之后，宁衷感觉这也是个厚道人。尤其是当日母妃交代可以通过娶冉湘郡主为妻，实现在北地扎根的愿望确实可行。而几次接触过后，宁衷发现，冉湘郡主虽是女儿身，但志向抱负不输男儿。她虽平日总是藏拙隐忍，却看得出她之与众不同。然而，最令宁衷不快的是，冉湘郡主在他面前总是刻意疏远距离，真是应了“冷美人”的名号。

十月初，北地的天气已是十分寒冷。宁袤在一次外出时不慎从马上跌落，摔伤了右腿。此事让宁衷和紫琴好生担心了一回，唯怕他留下点什么后遗症，尤其是宁袤七岁时，她的伴侍因病离世，而今身边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紫琴便与宁衷商议，就由她去照顾。哪知这小子人小鬼大，早从紫琴那儿听说母妃有意让哥哥娶冉湘郡主，而且，他也能从哥哥的目光中看出郡主不一样的地位。所以受伤之后，众人都在为他着急之时，他反而如没事人一般，说是要体验士卒生活，坚决要住进伤患营，由冉湘的仁义娘子军照料。

宁袤既住进了伤患营，冉湘自然不会怠慢，加之父亲几次吩咐一定要多多留意小皇子的情况，少不得每日探望。如此一来，便时常与宁衷“偶然”遇到。

这日，冉湘甫才探望了宁袤伤势，出来时恰巧碰到宁衷。行礼毕，宁衷问冉湘道：“郡主，不知袤儿恢复得如何？”

冉湘恭敬回道：“禀殿下，末将并不懂医，只是每日例行巡查，看娘子军是否在岗履职。至于小殿下病情，还请殿下垂询军医。”

宁衷心中最是没有办法的事，就是这位冉湘见了自己从来只是以“援护中郎将”的身份相处，让宁衷想要多接近一些都没有办法。而且，宁衷早听宁袤说过，冉湘为人和善，每天巡查都会询问他腿伤恢复情况，可此时她见了自己便故作隐藏，宁衷为此十分不悦。

冉湘越是这样疏远冷清，宁衷不快之后，却越是想要靠近于她。这日，宁衷从诸葛陂那儿得知，在明立侯府东北三十里的宜元县，有一山，唤作神树梁，四时风景皆怡人，山内还有温泉，浴之可养伤去病，一百多年前的召南郡守依温泉建立了一座华光寺，是个好去处。宁衷心思一动，忽想到这是个和冉湘接近的好机会。于是便告知冉慕因自己想带宁袤去神树梁泡温泉，援护中郎将对召北诸地较为熟悉，希望可以同行。冉慕因深知宁衷心中所图，他自己看宁衷虽是皇子，到底不算纨绔子弟，为人还算谦和，认为冉湘若嫁给宁衷，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只是父女虽亲，却不好开口谈这些事，所以也只能听之任之了。而今宁衷既然主动在谋划，他自然愿意帮衬一把，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此事，还说为免引起不必要麻烦，建议宁衷一行全部着便装。如此正合宁衷心意，宁衷不免喜出望外，好似这一趟便能大事底定一般。

十月初八，正是夜雪初霁，天朗气清之时。宁衷带宁袤、紫琴、随从游从,裨将张应、侍卫游顺领三十名皇子亲兵龙骑卫，冉湘带着伴侍朱依依、娘子军十人并其余一干人等共六十来人往神树梁方向去了。

宁衷与冉湘骑马靠前而行，一身戎装脱下，冉湘本来个头不高，又是圆脸，平日的威严褪尽，反多了几分俏皮可爱。加之一身男装，英姿犹在，让宁衷越看越喜欢。她本人在这种情况下，似乎也放松了警惕，不再刻意如平日般端着张脸，让人无法靠近的样子。

路上宁衷仿佛变成一个话痨，冉湘虽不主动说话，对于宁衷的问话却也不能不答，冷漠气氛更加缓和。

出城不多时，队伍进入山区，偶然几户人家，鸡犬相闻，洁白色的屋顶侧面漏出轻烟，好一副田园山村图。宁衷赞叹道：“郡主，在奉城的时候就听说侯爷治理有方，召州百姓安居乐业。而今看来，诚不我欺啊！我在想，若能在侯爷治理之地当一个普通百姓，亦是难得的好事啊！”

冉湘嘴角一扬，略显不屑，道：“殿下，有道是‘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再是治理有方，百姓终究是百姓，有达官贵人难解之苦。况且，纵然家父治理有方，那又能保几十年呢？继任者能保持这种样子吗？召州较之天下，有心人之天下，不过弹丸之地，一旦战火延及，所有繁荣，一夕化为齑粉。到那时殿下还会羡慕吗？”

宁衷听到，哈哈一笑，道：“郡主见识果不一般。然诚如郡主所言，召州于天下，不过弹丸，可人之一生于旷古，亦不过须臾，想那越廓而今虽然遍地狼烟，但过去两百多年的繁华又岂可否认。若将此生交给功名奋斗，如何比得上田园一老翁，寒江一钓叟？”

冉湘也道：“殿下这番议论，未免想当然了。皇子若想过平民生活，何其简单，而平民要想过皇子的生活，又哪儿有路呢？”

宁衷道：“明年大军将进发越廓，照郡主这么说，若是能得恩旨，郡主及家人可以不必参与，受战火之苦，去奉城颐养天年，郡主也是不愿意？”

“自然不愿意。家父在，可保一州之民，娘子军在，可减少战场上阵亡将士之数目。末将只是觉得与其将自我命运交给他人决定，倒不如自己掌握着。”

“好志气！”宁衷不禁喝彩，冉湘一听，才发觉今日自己话多了。便不再言。

半晌，宁衷又道：“郡主，你看这雪霁之后，大地一色，让人心情舒畅，应了《诗艺》句子：‘寒浆难冷侠肠热，试看初雪惯新晴，总是风云行。’宁衷素无大志，看这美妙雪景，不禁也生了一丝豪迈之情。”

冉湘本不想答话，但听到宁衷讲到《诗艺》，忍不住道：“白乐天亦有诗云：‘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而今四海烽烟，有几人能有殿下这种赏雪的闲心啊！”

宁衷见冉湘有答话，不论认同自身与否，心中便有了几分开心，道：“郡主所言甚是有理，然宁衷以为，既然到这天地间走了一遭，为当为之事，寄当寄之情，快哉乘风，也是该然。”

冉湘听了，又是嘴角上扬，略带不屑，道：“殿下，你曾说因母家势力弱，你成长的十多年历尽艰辛。可在末将看来，比起召北城冻死之人,比起前线厮杀、不知能否见到明日太阳的将士，你我所受过的苦又算什么呢？”说着，冉湘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娘子军，接着道：“殿下知道吗,娘子军中的这些姐妹，十有八九丈夫或者父亲，都已经是召北安白两郡之外某处不知名的土地上的一具白骨了.他们加入娘子军，有的是因为朝廷给了抚恤费根本无法养活自己；有的是想为国尽忠，完成亲人未竟之愿；而还有的，仅仅是因为想到亲人战斗过的地方看看;更有甚者,只因女子娘子军服役满三年,子辈便可以免服兵役,所以硬被家人逼到了战场。在沙场久了，见的生死多了，人就会怀疑自己的行为到底对不对。”

宁衷未料到这个比自己好小一岁的姑娘竟然心中会藏着这么多沉重的事情，爱慕之心外又生出一丝敬佩之情，道：“孟夫子曾言：‘春秋无义战’，听冉湘郡主的话里也多多少少这个意思。宁衷不解，越廓动荡五年，而今王师北上，想的就是要弥平战祸，为的就是还北境一个安宁，给北境百姓一个可以安居乐业的环境，如此也是不对？”

冉湘道：“末将听过代国的一个故事：国都有一民妇，其家人均意外死亡，民妇便觉生无可恋，要悬梁自尽，被人救下；后投河自杀，亦被人救；几次就死皆未如愿。而按代律，自戕与杀人同罪，后来代王听闻此事，便判道：民妇寻死，有违律例，着处斩刑。不知殿下如何看待这一故事？”

宁衷略一思忖，道：“宁衷不明白郡主之意，还请郡主赐教！”

冉湘回道：“王师北征虽是有保民之心，但和那个想要保护民妇不至于自戕而判处她斩刑的代王有何区别呢？更不知为了弥平殿下口中的战祸，还需要引发多少战祸出来？再讲句大逆不道的话，而今大佥天子圣明睿智，平了越廓，我相信越廓百姓或许可以短暂休养生息。但天子万岁之后呢？后来为君者能确保这种局面吗？”

“郡主好见地，但宁衷以为，一如郡主筹建娘子军，正所谓‘事在人为’，天下动荡，必出圣人，而后天下方安。想我大佥太祖、高祖、太宗、高宗历经八十年才平定天下，而后始有八十年之和平。若当年四位先帝不曾举兵战斗，只怕连这后八十年的安宁的无法保证了吧！”

冉湘不再与宁衷争辩，打马上前，任坐下白色骏马与大地融为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