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恩怨都是因次阴槐而起。

八年前，吴官明十二岁，已经拜入青囊门下，跟随郎中师父学习杏林药理，那时由于正值情窦乍醒、适逢青春，虽是同一个院子进进出出，却很少和那位大大咧咧的师姐说话，同样是素未谋面、萍水相逢，师姐就算有再开朗的性子，对这位还不熟悉的木讷师弟，也不好随意轻薄。

然而事情正巧就发生在那时，吴官明投入青囊门下的一个月后，师姐便背着小箩筐，掂着小耙子进了山，因为次阴槐是很好的入药材料，不仅能做药引，更能与多种药材进行配药，所以早早就为爹娘分忧的懂事少女，便去了盛出次阴槐的牤角山。

那时的牤角山还在铸匠的治理之下，那场瘴气爆炸也是数月之后的事，在那次进山当中，年仅十三岁的师姐碰到了来牤角山踩点的土匪，那土匪人挺不错，见是个不及豆蔻的小妮子，便叮嘱她山里最近不太平，要她快些回家去。

那时师姐已经看了很多关于爱情的民间小说了，诸如什么侠客带着红颜浪迹天涯，诸如什么巨盗为了心爱之人去朝廷大内偷夜明珠，也诸如地痞流氓为了保护喜欢的姑娘，从而和当地富商反目成仇。

侠客、巨盗、地痞；世人认为三个里面只有巨盗和地痞是坏的，而侠客是好的，实则不然，俗言说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当然，这话是出自法家，不过演变至今的中土三十国，侠就从最初的行侠仗义、古道热肠，变成了祸害乡里、鱼肉百姓的泼皮了。

一千三百年前，水浒传横空出世，到而今又火了一把，并且被推崇为‘好汉’类书籍的鼻祖，此类书籍在中土遍地开花，书中大都是以此类啸聚山林的人物为主人翁，他们公开叫板朝廷，明面上自称替天行道，实则倒行逆施，专干那些个烧杀掳掠的勾当。

这种病态在洪国甚是流行，据说洪常公就喜欢此类小说，所以非但不打压此类书籍，反而大度放行，因为洪常公病了，导致整个洪国都病了，而师姐也算病患当中的佼佼，可偏偏这种病，作为杏林魁首的青囊医术无从医治，时间一长，师父师娘也就放任她，由她去了，只要以后不嫁个土匪，就随便你看此类小说。

那一次在牤角山遇到土匪以后，师姐便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就背上箩筐去了牤角山，只想着书上说的冤家路窄，如果能遇到那个好心的土匪，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

其实那位好心土匪和她的年纪差着很大一截，不过第二次进山，果然遇到了那位年过不惑的冤家，后来两人交了朋友，时不时还聚在一块儿谈论医学上的问题，时间一长，两人就熟了。

那老冤家告诉师姐，说他姓许，没有花名，所有弟兄都管他叫老许，是武大当家座下为数不多的郎中。

师姐也很大方，告诉老许说自己姓华名璎，是书城华家的独女，跟爹娘学过青囊医术。

两人认识了一个来月，师姐天天往牤角山跑，但是有一天，老许没在，就出了问题了。

那天有位大人物别出心裁，居然想独自来牤角山踩点，顺便看看次阴槐都长到什么程度了，凑巧就碰到了在林子里采药的小姑娘，他出现在她身后时，小妮子还在专心致志的用小耙子挖毒蘑菇。

那天，师姐惊慌失措的跑回书城，跑回屋子里用被子蒙了脑袋，一连两天没吃饭，只顾着在被窝里哭。

吴官明去给她送了四次饭，全被她用绣花鞋砸了个鼻青脸肿，没办法，只能去师父师娘跟前摇头晃脑。

师父是个很迂腐的人，自打师姐呱呱落地那天起，他就一直板着个脸，到吴官明进他华家学艺以后，他才有了几分好脸色，他曾在喝醉的时候拍在徒弟的脑瓜子，跟吴官明说：“青囊术啊，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你那师姐成不了气候，今后师父的，就是你小子的，不过你得答应师父我，将来赚了钱在书城东门买套大宅子，再把你师姐娶过去跟你过好日子，我这医术就传给你。”

那天师父拍着吴官明的脑袋，促使吴官明不自主的点头，见徒弟点了头，师父很高兴，那天就喝醉了，非逼着吴官明以后不许再叫他师父，要改口叫丈人，吓得年仅十二的吴官明面红耳赤、屁滚尿流。

正因为师父是个思想守旧的人，导致师姐绝食的那几天，他也早出晚归给人看病，根本没心思去搭理师姐。吴官明先后都碰了一鼻子灰，再加上当时和师姐根本不熟，也就没再过问，那心疼女儿的就只有娘了。

师娘到底是疼爱师姐的，进了师姐的闺房往床边一座，用手指戳了戳被褥里的师姐，问道：“丫头呀，干啥不吃饭呀？受了什么委屈呀？和娘说，娘给你出主意。”

被褥里一动不动。

“想不想吃回锅肉呀？”师娘还以为师姐是初见红晕，被吓住了，于是拐着弯的说：“听说。。。如果见了血，不能吃辣的，会肚子疼。”

师姐翻开被褥，一把抱住师娘，嚎啕大哭。

她对师娘说，她在牤角山见到了鬼。

当时她只敢这么说，虽说那个土匪头子没有伤害她，但也给她造成了不小的恐惧，当时她在挖蘑菇的时候被土匪头子吓了一跳，然后想也不想，转身就跑，而那土匪头子就戏谑意味的跟在身后慢跑，然后和她说了很多让人面红耳赤的话。

他说，等你再长大一些，等你嫁了人，我再来带你走。

其他难听的话，此处也就按下不表了。

那个土匪头子，吴官明以前不认识，现在却知道，他就是武秀林，而武秀林之前自己也说过，他不喜欢带着清白的姑娘，只喜欢娴熟的徐娘。

师姐和师娘说，她在牤角山见到了鬼，其实就是怕如果被师父知道武秀林的事，师父就会更加不喜欢她，因为师父要把她完完整整的嫁出去，而不是嫁出去一个供城中嘴碎之人指指点点的笑柄。

当然，师姐当时并没有受伤害，只是被武秀林在衣物上做了些手脚，但她还是认为这样有损清白，因为当时她那么小，根本就不懂，所以才和师娘说见到了鬼。

她以为这件事就能这么盖过去，但是，这却害了师娘。

见师姐再也不愿意去牤角山摘次阴槐的树枝，师父天天板着个脸，时常当着师姐的面指桑骂槐，刺耳的话听多了，师姐就愈发觉得委屈，不仅如此，师父还喜欢当着师姐的面夸赞吴官明，说吴官明千般好，说要是自己生个儿子该有多好，这让本来对吴官明产生好感的师姐，又开始讨厌吴官明了。

时间长了，就连师娘都看不下去了，跟师父吵了一架，然后领着师姐出门去了。

那是吴官明最难受的一段时间，被这一家子人夹在中间，在师父面前帮师娘和师姐说话，就被师父臭骂一顿，去师娘师姐面前说师父的好话，却被师姐出言弯酸，里里外外不是人，甚至想过不学艺了，就回家养猪也好过这样。

当时师父以为师娘就是回博城娘家去了，不多日又会回来，也就没放心上。

殊不知师娘带师姐去了牤角山，因为师娘要向师姐证明，这个世界上没有鬼。

当时师姐是极力抗拒的，但师娘哭了，哭着问她你还想怎样，娘亲为了你都和你爹吵架了，要知道两口子迁就着一辈子了，一次架都没吵过，你要是不学好，不想办法讨你爹喜欢，将来怎么办？

当师娘把两口子的感情压在师姐肩膀上时，她没能承受得住，因为压力太大，她没有办法，只能被迫跟着娘亲去了牤角山，但这一路上她居然还是没给师娘说出真相，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没了清白，被书城里的人指指点点。

她只是在心里祈祷着，不要遇上那个人，只要让娘亲证明了世上没鬼，那娘俩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太奢侈了。

自打娘俩那次进入牤角山，平静的生活被颠覆了，火苗从纸里蹿了出来，留下一片灰烬。

师娘被土匪们关了起来，由于师姐年纪太小，被土匪大发慈悲的踢下山去。

当师姐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在房间里坐了很多人，他们都围着桌子拨弄着算盘，然后把一堆铜钱归纳、分配，在珠算的同时，还不忘灌一口酒，吃一块肉。

这就是师姐第一次见到那帮地痞的场景。

这帮地痞深受好汉小说熏陶，虽说偷鸡摸狗，却从不害人性命，偶尔会劫富济贫，偶尔会锄强扶弱，是追溯了原来的侠风，虽是地痞，在师姐看来，他们却是最纯粹的侠客，因为这帮地痞对她是真的很好。

师姐在病床上躺了七天，他们就轮番照顾着师姐的饮食，在她心情差到极致，险些崩溃时，也有知书达理的人给她讲道理，安慰她。

他们甚至扬言，要帮师姐把娘亲要回来。

这显然是愚蠢的扬言，以他们这种跳脚侠客，哪有资格去和武秀林等人一碰锋芒。但师姐被他们感动了，和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还一起谋划了救人的种种愚招。

和这些人一呆就是半年，因为她不想回那个让她伤心透顶的家，她只想和这帮新家人呆在一起，然后穷尽脑水，想出办法把娘亲救回来，她想过报官，但报官之后老爷说衙门自有安排。

她前前后后去了衙门不下十次，前面几次还能从大门端端正正的走出来，到后来就是被轰出来的。她恨透了衙门，恨透了那身官皮，但她当时并不知道，为了抓获武秀林，老爷布置了很多细作在其身边，这些人负责给武秀林座下的喽啰灌迷魂汤，让他们反叛武秀林，有的失败了，肝脑涂地，下场很惨，有的成功了，却要蓄势待发，为衙门围捕武秀林做伏笔。

直到那一天，牤角山的次阴槐成熟了，夜晚次阴槐呼出的瘴气被火山热气点燃，爆炸声响彻整个牤角山。

之后武秀林带领麾下弟兄搬进牤角山，在搬迁的过程中，由于疏漏了对女人们的看管，大群女子自囚牢中逃脱而出，其中，就有伤痕累累的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