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说：“可是他躲在城里不出来，我们也拿他没办法，总不能进城去抓人或者杀人啊。”

按照羁縻政策，土人不需要编户入籍，但城里不完全是土人，不能按照土法来治理，得按照王法来治理，老农要抓要杀牛画藤，都只能在城外进行，进城去抓去杀是不可行的。

刘善花说：“老伯你放心，牛画藤他跑不掉的，他还能在城里躲上一辈子吗？”

按照羁縻政策，土人不能随意迁徙到施行羁縻政策以外的地方去，牛画藤的活动范围，只能在十万大山。更何况，除非牛画藤舍得放弃牛家土司继承人的身份，否则必定要回牛府的。到时候农人要抓杀牛画藤，那就容易多了。

老农不无担心地说：“现在就看李隆基是什么态度。”

刘善花说：“算算日子，也快了。我们现在也只能等。”自从知道别处财主收租税，执行了李隆基的减租政策，刘善花就知道，单凭十万大山这里的土民，对抗不了李唐王朝。

但是如果李隆基非要逼死十万大山的土民，这里的土民也不会坐以待毙，肯定会给他来个尸山血海，拼死拖下几十万大唐军陪葬。

老农叹气说：“诶！这都叫什么世道？”

几天以后，秋社。

秋社是祭祀土地神的日子，祈愿土地神保佑一方人民平安，五谷丰登，六畜丰茂。

仙道传人都知道，神鬼其实是不存在的。所谓的神鬼，本质上全都是不染红尘的仙，由于活得够久，又掌握着各种各样的技术，还不忘初心，愿意造福人类，就会尽可能地在不干涉世俗的情况下，暗中帮助红尘中人改善生产、生活。

一般人不知道个中蹊跷，又感觉很神秘，才会认为那是神鬼。碰到好事就说是神鬼赐福，碰到坏事就说是神鬼作祟，对神鬼很敬畏。

通达这个道理的圣人，就随顺一般人的认知，搞出来神设教的名堂，打着神鬼的名义教化世人，以期让世人的日子越过越好。也有圣人直接不承认神鬼，指出：“其神不灵”、“敬鬼神而远之”，以免世人陷入迷信。

此外还有专门装神弄鬼欺世盗名的神棍，那是官家打击的对象，他们所祭祀的对象也被称作淫祀，是要取缔的。只是利益相关，不少神棍铤而走险，甘冒被官家打的风险，也要借助神鬼欺弄世人，牟取不义之财。

往年一到秋社，十万大山所有农人都会大张旗鼓，祭祀自家寨子所属的土地神，载歌载舞的，歌颂地母神德，酬谢神恩，祈愿五谷丰登，六畜丰茂，场面好不热闹。

今年与往年不同，由于闹民变，加上没有种成二季稻，农人祭祀土地神的场面冷冷清清的，一点都不热闹，有点敷衍了事的感觉。

不过土地神还是要祭祀的，这是传统民俗，不能因为闹民变和没有种成二季稻，就丢掉这个传统。

秋社那天，围堵牛府的农人也都去祭祀土地神了。牛画树的大老婆马上指派家丁：“快翻墙出去，把围堵我们牛府的沙土堆全都清理掉。”

就有一些家丁翻墙出来，开始清理牛府各处门前的沙土堆。

清理到一半，围堵牛府的农人又回来了，看到有家丁在清理沙土堆，马上过来驱赶：“你们干什么？还不住手？！”

原来，今年祭祀土地神不像往年那样载歌载舞，花的时间短，祭祀完以后，农人又回来继续围堵牛府，看到家丁在清理沙土堆，自然不同意。

家丁不敢跟农人对着干，牛府的墙外面又高，进不去，只能逃去宜州城找牛画树。牛画树也没办法，还得出钱让家丁住客栈，先安顿好再说。

赶走家丁以后，农人又重新把沙土堆堆回去。牛画树的大老婆很生气，一个劲地说：“气是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从立秋到秋社，已经被围堵在家里两个月没法出去了，吃了几天厌菜，又吃了一个半月以上的干粮菜，好不容易看到农人退去，以为总算可以出门了，没想到还是不能出门。

既气农人，更气牛画树，要不是牛画树，自己怎么可能遭这样的罪？想到这里，一边委屈地哭着，一边跑去去把牛画树收藏的古玩给砸烂了不少。

别家土司也好不到哪里去，十万大山的各个府城、县城，又多了很多土司的家丁进城，连客栈都快住不下了。

刘善花祭祀完土地神回来，路上听说牛府出了家丁翻墙清理沙土堆的问题，又跑过来看情况，又提醒这边的农人说：“算算日子，李隆基的反馈消息差不多就要到了，我们要做好最坏的准备，随时随地准备好打仗。”

尽管刘善花知道，打仗的可能性小之又小，基本上为零，但却不得不做准备，以防万一。

秋社过后没几天，在各方聒焦的等待中，李隆基的反馈昭告天下的消息终于被八百里加急带回了十万大山。地方衙门不敢怠慢，派文房誊抄，核对无误以后，再派官兵在城里城外到处张贴，城里每一个坊、城外的每一个村或者寨子，起码要张贴一份。

刘善花从四把镇卖柴回来，看到有官兵在张贴文告，还有很多农人围观。刘善花也过去看文告上面写什么。

官兵张贴好文告，还要当众宣读。这是昭告天下的规矩，就怕有些人不识字，不知道皇帝说了什么。

文告总共有三张。

第一张文告上面写的是：“诏曰：朕念均田亩数严重短缺，为天下农人减租，天下十道，惟有岭南道十万大山各州府、县没有执行。十万大山众土民亦愿执行，朕心甚慰，然众家土司上书言，高祖皇帝曾允诺，土人管土人事，官家终不插手。朕与百官朝议一致认定，土司要怎么收租税、土民要怎么交租税，全系土人内部事务，官家不强逼土司减租，也不强逼土民交租税，只要土司照常向官家纳税、进贡即可，至于土司与土民有关租税的争议，应由土司与土民自行解决，朕亦相信土人有能力自行解决。不论土司还是土民，均是朕的子民，朕亦盼土人各个都能安居乐业，莫因有关租税的争议废弛生产。”

官兵读完第一张文告，农人就开始议论起来：“李隆基这是做什么？”

“这是不用交租税了吗？”

“这不是叫我们别再围堵土司府，让土司回家？”

……

官兵朝农人喊话：“安静！安静！”等农人安静下来，又开始读第二张文告。

第二张文告上面写的是：“诏曰：宜州府所属众官上书言，宜州府天河县牛家土司治下土民刘三姐唱山歌骂皇帝。朕与百官朝议一致认定，臣民骂天子，实为国之祥瑞，必能开启盛世：前朝周天子年幼，周公代王摄政，臣民骂之，周公躬身自省，而有成康盛世；本朝太宗皇帝施政，每有不当之处，魏征骂之，太宗皇帝躬身自省，而有贞观盛世；如今朕开元天子，减租政策未能在十万大山执行，有刘三姐骂之，朕亦躬身自省，大唐必会有开元盛世。刘三姐骂皇帝，是我大唐之福，骂得甚好，理应由她继续骂去。”

刚读完，人群里的刘善花就开口唱山歌骂皇帝了：“骂皇帝，太好笑，活像是个大草包，办事这样不牢靠，肯定嘴上没长毛。”

反正李隆基说由自己继续骂去，那就更要骂了。

刘善花已经看出来，李隆基这是要寻求合作，而且还能与土民双赢——官家削弱土司的权柄，土民这段时间可以不交租税，以后等官家成功削弱土司的权柄，土民也可以不用交现在这么重的租税。

这是好事，得配合李隆基一下，配合的方式就是继续骂皇帝。送上门的不骂白不骂，骂了也是白骂，何乐而不为呢？

来张贴文告的官兵有十来个，看到刘善花骂皇帝，有那不认识的新兵指着刘善花斥责起来：“大胆！你是什么人？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当众骂皇帝？”

在场的农人全都笑翻了，有人指着新兵说：“李隆基都说由她继续骂去，这是哪里来的不知死的小兵，敢来抗旨？”

“她骂得对，李隆基果然草包。”

“这皇帝当得，真是叫人呵呵！”

……

另外有个认得刘善花就是刘三姐的老兵过来，给这新兵就是一耳光，骂他：“嚷什么嚷？皇帝都说由她继续骂去，你对她大呼小叫干什么？”

新兵这才知道，刚才骂皇帝的小姑娘就是传说中的刘三姐，连忙过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

老兵也一起过来道歉说：“刘三姐，对不起，他是新来的，不认识你。”

刘善花也不跟他计较，说一句：“算了算了，不知者不罪。”

新兵才感恩戴德地站回原位。要是刘三姐跟自己计较起来，回去少不了要吃一顿板子，那还算轻的。

随后，官兵又宣读了第三张文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