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缭绕之中，路云默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恍惚间有些与人世隔离的感觉。他看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脸色青白，两颊内陷，颧骨突出，下巴上的胡茬也不知多久没打理过了，简直是杂草丛生，邋遢的程度可与流浪汉匹敌。

徐楠拍拍他的肩膀：“再过几天就年三十了，再不订票可就回不去了。”

路云默抹了把脸：“……票我昨晚订好了。”他说着便伸手打算拿起桌上的咖啡。

徐楠眼疾手快，一把拿走那罐咖啡，递给他一杯热茶：“别老喝咖啡了，对神经不好。”

路云默道了声谢，默默接过来，小酌两口。

“希望今年不要再有什么突发状况的好。”徐楠瞥了路云默一眼，“什么时候走？”

路云默喉结动了动：“今天下午。”

徐楠沉默了一会，有些艰涩地开了口：“回去看看她。顺带帮局里的弟兄们捎一句‘对不起’。”

路云默有些空洞涣散的眼神这才重新聚焦：“对不起什么。”

徐楠刚想说话，路云默便摆摆手堵住他的话：“你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职责所在，使命所在。”

刑侦队办公室内的挂钟敲响，钟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内回荡。

路云默和徐楠同时抬头望向挂钟。

“十二点了。”徐楠搜肠刮肚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是拍拍他的肩膀，千万思绪到了嘴边就成了俩字，“去吧。”

路云默淡淡地点了头，拉上行李箱，心情颇有些沉重地走出了市公安局。

春运一如既往的繁忙，洋溢着过年那火热的气氛，那薄薄的纸票凝结着四海游子归心似箭的思绪。

路云默拿了票，兀自一人站在等候厅内，等待高铁检票。看着人满为患的等候厅，耳边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如潮水将他包裹在内。那些喧闹离他忽近忽远，总有些虚无缥缈的不真切感。

多少年不食人间烟火。仿佛自己从未来过这人世，只若蜻蜓点水一般匆匆掠过，留下一圈一圈稍纵即逝的涟漪。

恍若隔世。

“请G7350次列车的乘客到检票口检票……”

路云默拉上行李箱，摸出兜里的车票默默站入长龙般的队列。

一个老人背着大包小包的匆匆跑过，狠狠地撞了路云默一下，硬生生地挤到他面前。

路云默眉头微蹙：“哎，您……”

那老人回过头，凶神恶煞地剜了他一眼：“尊老爱幼，懂？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路云默本就是那种极怕麻烦，从不会反唇相讥的人，此刻更不打算与这无理之人计较，缄默不语。

周围的人倒是有人忿忿不平，却也没人站出来说些什么。

毕竟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必要让它演变成一场麻烦的风暴。

老人得意洋洋，一脸理所当然，趾高气扬。

队伍一点点挪动，终于艰辛地完成了检票工作。

路云默十二年来终于踏上了归乡之路。

中国速度名不虚传，路云默打个盹的时间，列车就已经到站了。

他马不停蹄，脚上那无形的羁绊此刻烟消云散。他脚上生风，平时波澜不惊的眸子掀起了惊涛骇浪，面部肌肉紧绷，恨不得自己能瞬间移动回去。

十二年了。

熟悉的地方竟也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崎岖不平的石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宽阔平整的水泥路。

平房还有踪迹可寻，但大部分已经被小幢居民楼取代。

原本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此刻成了钢筋铁片的埋葬场。

宁静祥和的小山村被扭曲成另一番不尽人意的模样。

路云默回到村里，接受着好奇打量的目光。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两鬓未霜，算上先前离乡上学的时光，二十几年，足以让村里的人淡忘他的存在。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不知被揉搓了多少回的纸条，尽管上面的地址他早已烂熟于心，可他还是不住地想再看一眼。

清水陵园。

路云默行李都还未安放，一齐带着爬上几百级长阶，远远便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走。

那人却立即注意到了他，眼神中的错愕瞬间被愤怒所填满，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过来：“路云默！”

纵使所有人都遗忘了你，唯有家人，总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你。时过境迁，或许远游的游子早非昔日模样，血脉中深沉的共鸣却永不休止。

那人一把揪住路云默的领子，眼中噙着泪水，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你还有脸回来！”

路云默丝毫不恼怒，眼中带着愧色，垂着眸子，细细地打量着来者：“小妹长高了。”

路瑶冷喝：“闭嘴，谁是你小妹！你怎么还敢回来！现在回来干什么！妈妈病危的时候你在哪！啊！说啊！”

“有紧急任务……”他的声音低如蚊呐。

“任务、任务、任务，天天把这两个字挂嘴边，”路瑶忍无可忍，把高出自己半个头的路云默给拉了下来，“任务有妈重要吗？嗯？凭什么连见她最后一面都做不到！”

路云默刚想开口，路瑶一记眼刀就飞了过来：“警察都是一群没有感情的混蛋！”

路云默脸色一冷。

“你在胡说什么？”

路瑶火气更盛：“我胡说？”

“我从不后悔我的选择。”

路瑶气到跳脚：“有意义吗？值得吗？在第一现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当年进警校你还是擦边过的线，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超级英雄了？！”

路云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沉重：“我从不觉得我是英雄。我只知道，我要挡在我想守护的人前面。”

路瑶头上的气焰一寸一寸弱了下去。

路云默没有理她，直接略过她走向那冰冷的墓碑。

墓碑上照片中的女人面容祥和，眉宇间跟这个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青年有着七八分相似。

“妈。”路云默眼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红，鼻根一酸，“说好的无论多久会等我回来，您为何还是食言了呢？”

他蹲了下来，摸着墓碑，与照片中的人平视，“……我们抓到那个毒贩了。缴了好多毒品，也救了很多差点被毒贩拐卖的人……您总希望我长大后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能为国家做点事情，那我现在，达到您的期望了吗？”

可他再也听不到答案。

“对不起，”他把额头抵在墓碑上，有些哽咽，语气却依然坚定，“可我不后悔。”

“我知道我对不起您，您若泉下有知，能不能……”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有些颤抖，夹杂着一丝彷徨，“能不能……原谅我……”

路瑶不再闹腾，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别装了。”路瑶硬邦邦地说，“起来。”

路云默置若罔闻。

路瑶作为跆拳道黑带，轻而易举地拎起路云默的衣领：“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间，你要是能早点，再早一步，也不至于如此。”

路云默被迫面对路瑶，可他的眼神却从未离开过墓碑上那慈祥的面容。

“她没怪过你。”路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可我不能。”

路云默猛地回过头，讶异地张着嘴，却半天吐不出一个音节。

路瑶放开手：“我长大了，哥哥。我不再是那个蛮横无理的暴力女了。我承认，刚刚有些话，是过了些。我也知道，你不过是受害者之一。干你们这行的本身就不容易，我知道。爸当年又何尝不是这样。”

路云默眼角微微有些湿润，想抬手摸摸妹妹的大波浪长发，却发现妹妹的个头已经窜到自己肩膀附近了，再也不似过去那般能肆意蹂躏了。

路瑶面色冰冷，那双桃花眸却泛着水光。

“晚上回家吃火锅吧。”她垂下眸子，“牛肉都给你准备好了。”

“怎么，不是怪我么？”路云默忽而一笑。

“是，我是怪你，我恨死你了，巴不得撑死你！”路瑶怒目圆睁，“不来拉倒，老娘还不屑和你同桌吃饭呢！”

路云默连忙拖了行李，匆匆赶了上去。

路瑶哈着白气，站在陈旧斑驳的木门前翻找着钥匙。

一串刺耳无比不合时宜的铃声响起，打破寂静，将寒冬中残存的温暖扫荡得一干二净。

路瑶找钥匙的手略微一顿。

路云默唇色发白，指尖有些冰凉，略有些歉意地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大过年的，他们本就没有多少亲戚，根本不存在什么拜年贺电。

路遥的眼神迅速冷了下来。

她甚至有冲上去把那手机从路云默手中夺下来砸烂的冲动。

“赶紧回去吧，大英雄。警局真是没了你不行。”不等路云默开口，她便冷着脸进了门，狠狠地把门甩上，经受岁月洗礼的柴门发出痛苦的嘎吱声。

路瑶背靠着门缓缓蹲下，双手环住膝盖，眼中一片朦胧。

听着耳畔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骨碌碌的转动声，她不禁想到：

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每回离别，都不知道下一次是否还能相见。

她把头埋进臂间，凄冷的空气中飘荡着破碎的呜咽。

路云默心里五味杂陈，划开接听键：“喂？徐队？”

徐楠那头沉默半晌才吭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职责所在。使命必达。”路云默笑了笑，掩住心中的苦涩，“赶紧说吧，打电话给我，肯定是要紧的案件，废话什么，赶紧入题。”

徐楠深吸一口气，“今天上午八点，一名女童被绑架，绑匪给家属打了电话，没有要赎金，只是放了一段女孩尖叫的录音……”

路云默忽的一皱眉：“精神施虐？”

“这只是表面。”徐楠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女童约为七八岁左右，当时家长带女童去郊外公园散步，女童是去上厕所后失踪的。跟去年年末那一宗失踪案手法极其类似。”

路云默脱口而出：“是‘花子’！”

徐楠叹道：“‘花子’的出现一定会伴随着连环杀人案。上一宗‘花子’含冤沉雪，这一次绝对要将其围剿！”

“‘花子’背后的集团会不会是报复性集团？”

“若犯罪动机与‘花子’类似，或许有可能，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单凭这种都市传说一般的犯罪手段，还不好妄下推论。”徐楠夹着电话，一边翻着去年的卷宗，陈年旧案的档案中又掉出几张泛黄的宗卷，同样还未结案，就被淹没在时间的角落里，封尘至今。

他盯着那几张纸顿了顿，“我怀疑，去年那件案子，不是第一起‘花子’。”

去年年底，发生了一起惊动整个C市的连环杀人案，总共有13个被害者。所有的被害者都是七八岁的女童，出事地点无一例外都是在厕所之中。先是失踪，未成年人失踪是随时可以报案的，每当家属急不可耐的打算报案时，就会接到自家孩子的死讯。被害者的尸体会在指定时间投放在指定的地点让人发现，目的就是为了让家属及时地得到消息，在希望复得之际重新坠回地狱。

被害者的尸体发现时，身上无一完好之处，被砍刀砍得七零八落。作案手法竟与恐怖故事《鬼娃娃花子》中花子的杀人手法极其相似。疑似为模仿杀人案，只不过模仿的不是典型的杀人手段，而是恐怖传说罢了。

因此，这一连环杀人案被称为“花子”。

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除了被害者自己的血迹以外，嫌疑人的DNA一无所获，周围的监控竟也没能捕捉到犯罪分子的身影，种种一切，似乎真的可以归结为灵异事件了。

然而，诸位可敬的警察同志们是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

市局没有任何头绪，只能暂放案件，先堵住各大媒体的嘴，安抚情绪激动的家属们。

这宗案件也成了整个C市市局的心头之患。

短短三个小时，路云默便裹着寒风，踏进虽然开着暖气，仍旧是一片寒寂的市局，整个刑侦办公室五个小时前还是空无一人，此刻所有办公椅上座无虚席，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老坛酸菜面的味道。

路云默匆匆地把行李往门边一丢，脚下生风地走到徐楠桌前，敲了敲他的办公桌，“把案件详情给我看一下。”

“除了精神施虐那一段，犯罪分子还把作案时间推迟了。”徐楠猛灌了一口咖啡，强打精神，“之前在家属报案前就已经把死讯散播出来，而这起案子在家属报案后添加了精神施虐，但无法确定被害者是否已经遇害。”

“目前为止，还未传出被害者遇害的消息。只能定义为失踪。你先前说电话里头放的是录音？”路云默忽然抬头，看向徐楠。

“是，那边传来的声音很明显是从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有轻微的电流声。”徐楠点点头。

“能通过来电查到凶犯的所在地么？”路云默合上资料，揉了揉眉心。

徐楠苦笑，“真能查到就好了，对方对发出的信号做了加密，而且回拨过去的时候，电话号码竟然成了空号。”

“呼叫转移。还真是狡猾。对于情急之下不做多想的家属来说，可又是一巨大的打击。”路云默说，“把通话录音给我听一下。”

“放到技侦那边去解析了，去小尹那听吧。”

路云默点了点头，迈着大步跨出刑侦办公室，急匆匆地冲到三楼的技侦组。

打开门的那一刻，饶是情况再紧急，他也不由得愣了愣。

C市市局什么时候来了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希腊金发美女？

金色大波浪长发，澄澈的蓝眸，红唇皓齿，身着古希腊人的白袍，脖子上手腕上都带着华丽炫目的金环，长着一张天使般的东方面孔。此人正专注地站在电脑面前，迅速地敲着键盘，头也不抬，便知来者是谁：“回来了？”

她一开口，低沉富有磁性的声线瞬间把路云默的思绪拉回现实：“……你……”

尹江枫把头上金色大波浪卷的假发一扯往身后办公台上一丢，露出一头乌黑的短发，“别误会，任务所需，我没有这种癖好。”

尹江枫刚执行任务回来，甚至连伪装都没来得及卸掉就直接回归技侦岗位工作。

他的身份比较特殊，虽隶属于技侦，但偶尔也会出现场到刑侦那头客串一下。刑侦和技侦支队差点为了争夺人才大打出手，局长万分纠结之下才开了这个先例。

尹江枫的女装足以以假乱真，以前女同志们不得不包揽的任务，全都推到了尹警花头上。

“能者多劳，我懂。”路云默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前徐队送过来的录音呢？”

“在这。”尹江枫点开一个文件夹，“我把录音降噪后，把声音频率跟人声对比了一下，电流的声音应该不是伪装，女孩的尖叫确实只是录音。”

他点开播放，整个技侦组瞬间响彻着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路云默惊呼一声，立即扑上去把那作妖的音响调到最小声。

尹江枫揉揉耳朵：“……估计那群混蛋昨晚通宵看LOL直播又忘了关音响……”

路云默凝神听着，隐隐约约发现那录音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他和尹江枫对视一眼。

“有人说话的声音，很多，熙熙攘攘，应该是公众场合。”尹江枫心领神会，说出自己得到的结果。

路云默点了点头，“而且还有回声，这个回声应该是凶犯播放录音地的环境所造成。女童的尖叫似乎并没有恐惧的意味。”

“准确的说，是兴奋激动盖过了恐惧。和单纯的恐惧的叫声有些不同。尖叫声有些颤抖，还有风声，她应该处于运动状态。”尹江枫把录音不断循环。

“如果是人在进行运动，尖叫声应该没有这么均匀且连续不断。更何况这不过是个小孩，肺活量能有多少。”路云默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所以她应该是处于高速运动的物体上……”

他们再次对视，共同沉默数秒后，异口同声道：“过山车！”

两人同时而动，打算夺门而出。但尹江枫却被路云默给摁了回去，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说：“总有人得负责书面材料。写报告就交给你了，小警花。”

“你……”尹江枫气得牙痒痒，下意识一咬下唇，咬下了厚厚的口红。

尹江枫：“……”这幅样子好像是不怎么见得了人。

路云默大步流星地闯进刑侦办公室：“徐队，有发现！”

徐楠屁股后面长了弹簧似的瞬间弹了起来：“说！”

“从那份通话录音里我们得出以下两个信息：女孩的尖叫声应该是在过山车上录制的，而播放录音的地方应该是一个相对偏僻且稍微宽敞的地方，以至于有不大明显的回声。女孩的尖叫声据我们仔细辨听应该不单只是恐惧，甚至恐惧占比只在少数。”

“能把女童带到游乐场的人……游乐场人多，若是有什么异常一定会引起骚动，然而目前我们还没接到有关什么儿童诱拐之类的案件。所以说，女童对其毫无戒心。但也不能排除女童防范意识低的情况。”徐楠愁眉苦脸，“这样的话锁定范围还是很大啊。”

“能让我见见那孩子的家长么？”路云默眼中光芒熠熠闪烁，“有突破口，就决不能放过！”

徐楠略微有些迟疑：“……可以是可以……但你确定……搞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