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上最为无情的是这日头,它尽情的释放着毒辣的光,无曾考虑地面生灵的死活,它把活人晒成死人,把死人晒成骷髅,把骷髅晒成黄土,把黄土晒成飞灰漫天飞舞。
正午时分,热浪层叠,少年人在这毒辣日头下正直面一队被甲执锐的卫兵,卫兵们身后守卫着的厚重大门,是少年人想进去的地方。
“皇陵重地,禁止靠近”
卫兵们也注意到这少年,为首的校尉这样出言警告。
皇陵,皇室陵园,少年怎么会到这坟场来?这应该是死人才会来的地方。
众目睽睽下,少年有些慌张,也有些紧张,但面上仍不愿露出怯意,扬声道:“我找人,找季仲达。”
威严的校尉撇了撇头,示意下属去寻人。
不多时,一名年轻卫兵带着位老人走出皇陵。
白须花发,满脸皱纹的老人,冷淡目光直直地挂在少年身上,微皱眉头淡淡道:“我并不认识你。”
说完这话,老人就要转身回去,并没有听少年多言的打算。
“等一下”,小少年焦急喊道。
呼喊声将老人暂时挽留,他停下脚步等待着少年讲述挽留的缘由。
少年脸上盖着一层细密的汗,汗不止源于头顶的烈日,不止源于心底的焦灼,更源于来此前的一路奔跑,一场与索命阎王的赛跑,他一刻都不曾停歇,他很清楚一瞬息的丝毫之差就可能导致生与死的天壤之别。
少年扬声道:“我母亲姓李,我叫玉池,是麦先生为我取的名字,求你留下我。”
说完话,少年犹豫一二后,扑腾一声,冲老人跪倒在地并叩下头颅。
有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又有人说,人为了活着而做的一切都值得原谅,两句话谁是谁非难以分辨,但小少年这时显然更相信后者。
旁观者没人知道少年为什么急于留下,更不知道那弯曲的膝盖有着怎样的重量,但少年相信这些东西老人是清楚的。
他头深埋在地面,不肯抬起,静静等待着老人的抉择。他自然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他是正被悬挂在深渊边缘的幼鹿,天上有鹰隼盘旋,崖底有群狼环视,而身上绳索的另一端就在老人手中,幼鹿的命运就在于老人愿不愿意行这举手之劳。
老人脸色冷淡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思索什么。
天地讲究因果,风是因,沙是果,水是因,鱼是果,土是因,草是果,接下了因就必要承受其带来的果,所以每一次的抉择,都务必考量好那因果轮回,才能避免麻烦和灾难。
那么,少年是因,果会是什么?
“你进来吧。”
少年欣喜抬起头来时,已只能看见老人渐去的背影,他不做迟疑立即起身追赶上去。
运气,看来是站在了他这边。
。。。
入夜,皇陵里的某间厢房,少年独自一人正苦苦等待。
屋里点着灯,灯火显然给不了人温暖。他只身立在门外,望着空荡荡的廊道,只有当这廊道空无一人或出现最适当的人,他才感到安全。
这一天,他随老人进了皇陵,二人在供奉死人的诸灵殿静坐一天。入夜后他被老人送到了这儿来,老人已离去,留他一人孤独等候。
少年视野中廊道里突然出现一人,夜色里看不清容貌的消瘦身影。
少年警惕道:“你是?”
那人拍了拍手里食盒温和回答:“禁卫军石磊,季先生让我给你送吃的。”
近了,少年才看清,确实是白天皇陵外几十名禁卫军卫兵中的一员。
“你怎么在屋子外边?一个人怕?”禁卫军石磊问道,他当然不觉得少年会怕,他只是想着与少年搭搭话。
“没有。”少年简短地回答。
石磊微笑道:“你说你名字麦先生取的,唬人的吧?”
少年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石磊笑了笑,麦先生被世人敬若神明,被他取名,说出来又有几人会信?
相谈间,廊道里又冒出道身影,是个矮小的身影径直小跑过来。
少年还不及问,小身影就已绕过他快速跑进厢房,手上捧的东西扔到桌面。
小身影是与少年一般高的男童。
石磊当然认识皇陵里的人,进屋笑道:“元宝,你怎么来了?”
被唤作元宝的男童指了指小少年回答道:“季先生让我给他拿套衣服。”
石磊心里了然,那刚入皇陵的少年确实正一身狼狈。
石磊回过头时发现小少年还愣在门外,疑问道:“你怎么还不进来?”
少年只是凝重地望着廊道,廊道尽头,还有一人,夜色中看不清具体是谁,依稀是个老人,身子有些佝偻,他远远站着没有过来,他站立的朝向又是这边,他的目光也正望着这边,少年察觉到那窥视的目光中蕴藏着他辨认不出来的味道。
“那是谁?”少年心生疑问道。
元宝这时从少年身边绕开,原路跑回。
石磊出门望时,元宝刚跑至廊道尽头。少年注视的那人揉揉元宝脑袋,而后两人执手离开。
“是陪元宝过来的,皇陵的管事大人,姓吕,认了元宝当干儿子,皇陵里两人向来形影不离。”
“宦官?”
“是的,这儿一直都是内务府在打理。”
少年不知道,有的时候一道目光便看透了一个人,有的时候一道目光便是命运的联结。
。。。
季先生回来时,少年已用罢了饭,换了衣裳。
石磊与季先生简单寒暄两句后自行离开。
夜深人静,屋里没有了第三个人。
季先生坐桌边只顾喝酒,酒杯里满上一杯又一杯,少年就在一旁静静望着。
酒,少年喝过,母亲酿的花酿,喝下后胃里温暖,两颊通红。大人们喝的烈酒,少年也偷偷尝过,他想不通那种肠胃的火辣灼烧和喉咙撕裂般的痛大人们怎么能忍受且还乐此不疲。
季先生的酒无疑是烈酒,所以他每喝下一口,都会皱起眉头。
“齐玉池?”
“是的”
两人一问一答,齐玉池是少年的姓名。
季先生缓缓道:“我是你,就一定不会到皇陵里来。”
齐玉池不明所以,说道:“母亲给我说的你,所以我来了。”
季先生又问道:“你觉得你母亲为什么让你来?”
齐玉池听得云里雾里,不因为季先生的话很难明白,相反,这话问得很简单,问题的答案也简单。他自然是因为自身处境危险,需要寻人护佑,而季先生就是他寻求护佑的人。
“母亲知道你是什么人,她知道只要你愿意护我,我就能保障周全。”
季先生轻轻摇摇头,这与他心里的答案天差地别,但他又不愿伤少年的心,所以真正的答案是什么,他不想道明。
一老一小两人都没再说话,陷入长长的沉默之中,安静的屋内唯一动静是那灯光照耀下的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地拉扯。
静谧的夜,虫鸣是脚步的最佳掩饰,夜风能把杀意完全吹散。
突然,老人平静双眼中乍现出精光,手指一捏,手中的瓷杯应声破裂成几片,一松,一一落于桌面手中只余一枚,手腕再一抖,这枚瓷片弹射而出,破开窗户,钻入黑暗中,速度之快,你只知道窗户上突然冒出个洞。
“噗”,庭院在下一刻传来重物落地的沉闷声音。
齐玉池脸上浮现惊容,还没来得及发问,季先生就再次出手,如出一辙,一枚瓷片射出,庭院里又一重物落地。
齐玉池眼中惊骇万分,见季先生没有第三次出手的打算,才开口问道:“刺客?”
季先生轻描淡写道:“也许是毛贼。”
有些事,见不得光,而有些人,又刚好见不得人,于是见不得人的人去做那见不得光的事,是世间绝配。
毛贼能越过重重守卫的禁卫军?能不去那祭祀大殿和内陵陵墓而来这不起眼的厢房?
齐玉池心里有自己的答案,他知道,那些人从不在意手段是否光明磊落,他清楚黑暗的角落自己今后要格外注意。
屋内飞进一只蛾子,门窗紧闭,窗上的新出的两个孔使它能趁虚而入。它围着桌面上的灯盘旋,翩翩起舞,而后一头撞进了火苗,烫得措手不及,又扑闪着翅膀想要逃。可那对它而言是怎样的一团大火,它被烫得厉害,飞不起来,掉进灯油里,在油里挣扎。
它死了,不知是被烫死还是被淹死,浸泡在灯油里,一动不动。
死亡只会身不由己,从来就不给人选择。
梦在深夜降临,梦里那“呼哧”的瓷片破空声绕之不去,而季先生手上的动作,虽只是模糊的残影,但这残影在少年的梦里,不停回放,越来越慢,发力的指节,鼓起的青筋,都越来越清晰。
。。。
早上,庭院里的怪异声响扰人清梦,让齐玉池从梦里惊醒,他警觉地轻轻来到门前从门缝中向外窥探。
院子里,是石磊手执单刀聚精会神地挥舞,正在演练一门刀法。
脚步腾挪间他或小心试探,或大开大合,或长驱直入,或撤步回旋,一招又一招施展流畅,严丝密合,若非昨晚见识过了季先生神乎其技的隔空杀人,齐玉池一定会惊叹石磊的刀法精湛。
待石磊收刀立定后,齐玉池才开门而出。
石磊见了齐玉池一惊,立即致以歉意道:“抱歉,这儿宽敞也清静,我向来在这儿练功,却忘了你在这里,搅了你的好梦。”
齐玉池微微摇头道:“无碍。”
石磊微笑道别,望着那离去的背影,齐玉池心里隐隐有所猜疑。
这一天,季先生早早地离开,大胆地留下齐玉池独自一人待在厢房,好像丝毫不把少年的安危放在心上。
齐玉池孤身一人时,把整个庭院翻了干净,雁过留声,昨晚庭院里明明倒下了两个人,他却没找到丝毫关于昨晚该留下的痕迹。
而后全无事做又不敢乱跑的他就一直待在厢房中坐卧不安。
直到傍晚时分,百无聊奈,他从床上惊起。
站于地面,他右手虚握,开始想象手中捏着一把刀。
他的身体慢慢动起来,石磊舞刀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一一放映,他就照着那脑海里的身影比划身形,挥舞起手中这把毫无质量的“刀”
动作称得上僵硬,但一招一式还是比划了个大概,就连最后的立定收刀也学得有模有样。
但这刀法只看了小半,于是残缺不全,让齐玉池暗叹可惜。
当他想再演练一遍时,身后嘲讽声响起。
“记性倒不错”
齐玉池惊慌回望,是季先生不知几时已立在门边,他这时偷学石磊被季先生发现,心里既感到惊愕又感到羞愧。
“我不该偷学,对不起,这刀我不会再练”
季先生却并不在意,淡淡道:“烂大街的末流刀法,无所谓偷学不偷学。”
齐玉池舒了口气,道:“终归是我不对。”
季先生没有纠结,只是问道:“你想学武?”
齐玉池迟疑道:“想试试,或许我也能学会。”
季先生轻笑道:“那你为什么不来求我?说不定我会教你。”
齐玉池自嘲道:“我知道石磊一直在等你教他,但你没教。”
武艺不俗的年轻卫兵,为何不去他处建功立业而来这偏远清苦的皇陵?为何又刚好喜欢每日在这厢房外练功?齐玉池心里已有定论。
季先生笑道:“你这时倒聪明”
他出身尊贵锦衣玉食,这第一次孤身走出深宅,才终于自觉自己一无是处,尤其在清晨见了石磊武艺,更是自惭形秽。所以在齐玉池看来,季先生连石磊都看不上眼,有怎会看得上他这一无是处养尊处优的贵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