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天界,苍域,彼方国。
天蒙蒙亮。身穿锦缎长衫的少年就出了冷家大院。
眼下正是冬末,周遭又是小树林,清晨还真有些冷。一阵凉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将往下塞了塞双手,却没摸见裤兜。干笑一声,将两手拢进稍显宽大的袖子里。顺着石子路往下走着。
他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干啥,更不知道他在这个世界怎么才能活下去,又为什么要活下去。
孑然一身,又无牵无挂。
猛然听到身后有人吼着他的名字:“江白跖!”
江白跖吓了一跳,回头看去。
来的人面目有些熟悉,是冷家的下人李垚,经常在冷家少爷冷锋身边伺候。
江白跖对冷锋的人稍有敌意。他皱了皱眉头道:“吼什么吼。”
“叫了你多少遍。”李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怒视着江白跖,“要不是冷少爷让我来送你,谁愿意喊你名字。”
刚刚来到这陌生的世界,又被赶出了落脚的地方,江白跖心中百味陈杂,神游四方,大概是当了耳旁风。
“冷锋让你来的?”江白跖饶有兴致地问了句。没等李垚回答,又道:“怕不是让你来盯着我走吧。”
“我们冷少爷是心胸宽广,怕你饿死在路上。”李垚扔来一个包袱,忿忿不平地瞪了眼江白跖。
江白跖疑惑地解开包袱,里面赫然躺着几张面饼,和一些碎银。江白跖有些诧异,揶揄道:“这种急着将她妹子的救命恩人赶出家门的人,会好心给我路费?也太不符合人设了吧。”
“你还想赖别人家不走?”李垚嗤笑一声,“况且小姐是你救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李垚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声音戛然而止。心中的杀念却动了起来。
赖在别人家不走?江白跖哑然。他恍然发觉,虽然当初是冷月媛要求他留在冷家的,但是在他潜意识里,竟将住在冷家这种事成了理所当然。然而他也确实不想离开冷家,这是他到这个世界一个月来,唯一一个像“家”的地方。这里有他唯一的朋友,还有他唯一心生爱慕的人,关键是他如果离开了这个地方,也再不知道该去哪了。他依赖这种舒适与安全感。
听到李垚的后半句,江白跖却比他拿到冷锋给的盘缠时还要诧异,“什么?!”
冷锋知道月媛不是我救得?他怎么会知道。难道那坠子和纸条是他派人给我的?江白跖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虽然这事情也没有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但是他一个文学院的学生,象牙塔里生活了20年,何曾见识过这种性命攸关的尔虞我诈,而且还置身其中后知后觉。
打断他思绪的是李垚。
“从今往后,你别想踏入冷家大门一步。”李垚说完就往江白跖靠去,“我东西落你那包里了,还我。”
可是包里除了面饼和碎银,也没别的东西了啊。江白跖疑惑地望向李垚,直觉得他手缝中隐约反射出了一抹光亮,定睛一瞧,好像是把匕首。江白跖警觉得往后退了退。
李垚见没藏好,也不再遮掩,提刀扑向江白跖。
江白跖心中一紧,拔腿就跑。这他娘的真是刀!
这路往下还是个弯儿,他却根本不敢拐,否则李垚一定会抄近道追他。没有犹豫直接从两米高的路面上往下跳,底下虽然有一层厚实的枯草,但也直接摔了他个驴打滚。好像是老天今天就想收他的命,就这一头滚过去,脑袋刚好撞到前面的树桩上,撞得他眼前金星乱冒,直感觉一道热流从额头上往下淌。
“这会死定了。”这是江白跖心中唯一的念头,可哪怕他自知必死,也不会束以待毙。丝毫没做停留,起身踉踉跄跄往前方跑去。
李垚倒不急了,他这两年跟着冷锋杀人越货的勾当没少干,一眼就看出江白跖此时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他从路边停住,稳稳地跳下。随后沿着血迹,不快不慢地追向江白跖。
……
“莲湖畔……莲湖畔……披金挂银束高冠……满汉珍馐兜不住……半碗浊酒……半碗浊酒祭长眠……”前方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每过一句,就有几响噼啪的砍柴声。
江白跖听到这声音,好似瞧见了救命稻草,瞪红了双眼不让自己昏迷过去,腿上也多了几分气力。铆足了劲向前跑。
只是一句曲子和几响砍柴声,虽然可能是生死谱上阳寿已尽让他通了幽冥,而来的幻听。虽然即使那真是柴夫,却说不准不会相救,更不一定能救得了他。但这已是他唯一的希望。驱福避祸是动物的天性,在面对身死大祸时更是如此,对于将死之人,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那也是撕破黑夜的一抹朝阳。
让这朝阳略显真实的是,李垚也听见了这歌声。担心多生事端,他急忙向江白跖追了过去。只是之前悠哉悠哉的步态,已经让他落下一段不短的距离。心下一阵烦躁,又瞬间转化成对江白跖的怨气。
江白跖,你今天必死!李垚咬紧牙关,将手中匕首狠狠扔向江白跖。
李垚的准头不错,匕首穿过几道枝缝,刺进了江白跖的大腿。
只听江白跖惨叫一声,李垚刚有几分得意的脸色瞬间暗了下来。遭了,打草惊蛇了,那柴夫听到这声音肯定会过来一看究竟。
传闻冷月山常有野兽出没,虽然冬末极少有大型野兽出来活动,但这天气渐渐转暖,指不定有哪只存粮不够的畜生在山里乱窜。所以,敢来这冷月山打柴的人,必然身怀武艺。至少相比李垚这个半吊子来说,肯定强了不少。
而江白跖早已精疲力竭,腿上又突然被那飞来的匕首刺中,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心灰意冷之下,竟然觉得这柔软的落叶毯舒适无比。除开溅起来的灰渣有些刺鼻外,也是个不错的葬身之处。
李垚没过多久就追上了江白跖。
他拔出江白跖腿上的匕首,略显轻松地呼了口气,说道:“江白跖,你我本无冤无仇,怪我说漏了嘴,让你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少爷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有疏忽。你在下面也别太怨我。”随后直接将匕首刺向江白跖的心脏。
眼看江白跖就要一命呜呼,倏然间一颗飞石打在了李垚的手腕上,匕首脱手落在一旁。李垚连退十来步,到了宽敞的地方才停下。
光秃秃的乌木干后,走出来一位戴着木制面具的中年人。浑身上下却自然地流露出雍容华贵的气质,又多了分潇洒浪荡,身上那几层厚厚的缝补多次的麻布衣,跟本人极为不搭。
那人走上前,手中掂着一颗半拳大的石头。问李垚:“你是冷家的人?”
李垚揉了揉肿胀的手腕,沉声道:“不是。阁下还是不要插手此事的好,免得惹是生非。”
那人笑了一声,让人如沐春风,“冷月山方圆五里都没有别的大户,你刚提到的少爷不是冷锋,又能是何人?没想到名扬天下的冷家琴坊,也不止是卖琴的地方。还有人跟着卖命。”
“我自知技不如人。阁下若要救他,就将他带走,何必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李垚道。两手却悄悄背到后面。
“我既然要救他,你就必须得死。就像你说的,免得惹事儿。”那柴夫说完,将手中的石头砸向李垚,随后拉出腰间的柴刀,一个纵身,就要到李垚跟前。
李垚早已在身后解开缠着袖口的带子,取出一个小巧的黑色物件。硬抗了砸过来的石子,将那物件朝柴夫扔过去,途中顺势扣掉物件上的铁片,这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了上百遍。
只见那物件脱手就成了大团黑雾,传来一声凄厉尖锐的嘶鸣,就像待宰的家猪被一勾从咽喉剐进了心脏。地上稍稍发了些嫩芽的蒿草在碰到雾气的瞬间,就化成了飞灰。周围空气像是被燃着了,又像是被腐蚀了,出现一圈圈颤抖着的纹路。
“鬼啸蚀骨雷!”那柴夫连忙退却,如果有人会那传说中的读心术,会发现他的心情此时极为复杂,有欣喜、有愤怒、有痛苦、有沉重,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慌。
他仿佛在那黑雾中见到了金阳宫前血染的莲湖畔,见到挡在他身前弱不禁风的发妻,见到无数在黑雾中化为灰烬的禁军士卒。他看到了躲在众人身后脸色煞白腿脚发软的自己,他跑了,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密道。
十年了,他从不敢回忆起这些,这让他羞愤难当,让他痛不欲生。
但是,他也从不敢忘记这些,因为他的亲生儿子,还在那些人手里。无论是生是死,他都要寻到。
他带着女儿隐姓埋名了十年,走遍大江南北,直到三年前绿水镇那场震惊九州的浩劫,他才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
而如今,他已经有八成的把握告诉自己,他找到了真凶。就因为那让他失去了一切的鬼啸与黑雾,再次真切地出现在他眼前。虽然眼前这个,并没有他记忆中那样的威力无匹,效果也没有曾经那样狠毒。但是,他可以断定,这一定是同样的东西,只要见过一次的人,永远忘记不了的东西。